說來很巧,嘉慶五年農(nóng)歷六月的一天,來自西北八百里加急和江南省的六百里加急,同時送往京城。兩名信使的快馬在京郊路口不期而遇,意外踫面相撞,險些造成慘烈的“馬禍”。
西北的信使叫張橫,江南省的信使叫李撞,兩人合一塊就是橫沖直撞,誰也不怕誰,誰也不讓誰。說的也是,幾千里奔來,馬都累倒好幾匹,如今馬鞭結(jié)都打散了,眼睛紅得冒殺氣,京城近在眼前,誰不想爭個頭功?兩匹馬似乎是懂得主人的心思,顧不得撞擊的疼痛,繼續(xù)朝前奔馳。兩人都非常惱火,你看我,我看你,好像真的要較勁起來。
張橫畢竟戰(zhàn)場歷練過,沖鋒陷陣是小菜一碟,遇上單槍匹馬的對手怎肯落后?怒罵揮鞭,馬也是發(fā)了瘋。
李撞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里在知府衙門耀武揚威,干過護衛(wèi),辦過刑案,功夫也不差,此次受到知府重用,今日又碰到跟他搶功的,舍命也不會相讓。張橫策馬逼近李撞的馬,他要出其不意將李撞擠到溝里。李撞是聰明人,知道自己的馬比不了別人的,不肯硬撞,策馬左右奔跑,讓張橫無機可乘,眼神更是蔑視地瞪著張橫。
張橫被李撞輕視,心有些急。雖然是八百里加急,馬也是健碩的蒙古純種騸馬,但畢竟跑了一天,馬也體力不支,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張橫是跟著阿林阿山將軍的,養(yǎng)成了那種蠻橫的脾氣。
阿(ē)林阿山將軍,祖上跟和珅有些親戚關系,正紅旗出身,因為家族得以世襲爵位,今年三月受命赴川陜甘清剿白蓮教。阿林阿山是軍人出身,身高馬大,性格豪邁,本想在前線與敵人面對面拚殺,想不到勒保大將軍讓他守糧庫。錯過陣前立功的機會,為此心里一直不痛快。大將軍私下與和珅有交,可和珅剛剛被賜自盡,生怕阿林阿山惹事生非受牽連,便特意照顧他。阿林阿山不理解,常常喝酒解愁,有時喝得爛醉。有一日,勒保大將軍巡視糧倉,兩人酒多了,阿林阿山便斗膽詢問和珅被殺的事。
這可是忌諱的事情。其實阿林阿山也知道些底細,乾隆爺禪位之后,36歲的嘉慶終于出頭,接了皇位,內(nèi)心竊喜。沒曾想,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湖北枝江、宜都白蓮教首領張正謨、聶杰人率眾起義,長樂、長陽等地教徒又紛紛響應,形成了遍及于四川、陜西、河南和湖北邊境地區(qū)的白蓮教徒武裝反抗清政府的重大事件。嘉慶為顯示能力,派出人馬鎮(zhèn)壓,可惜銀子花了,糧食用了,效果不佳,難免著急,不得已找乾隆太上皇稟告,太上皇卻讓他找和珅。嘉慶心里不情愿,無奈錢糧都是和珅管著,只好請和珅出力,匪情很快平息下來。
到了嘉慶四年,白蓮教又死灰復燃,嘉慶一籌莫展,不想派兵清剿。有一日,乾隆太上皇在后宮閉目打坐,念著佛經(jīng),嘉慶皇帝帶著和珅到太上皇處,本想稟報軍情,沒等他們開口,乾隆忽然問道:“其人姓名為何?”
和珅立即說了六個字:“高均德,王廷詔?!?p> 乾隆聽后一言不發(fā),繼續(xù)默默念誦。
嘉慶皇帝不解其意,有些莫名其妙。幾天后,他私下問和珅與太上皇問答的意思?和珅答道:“太上皇在念經(jīng)誦咒,想讓誤國害民之惡人遭惡報。西北的白蓮匪首高均德、王廷詔又鬧事,太上皇此時心中最恨的必定是他們,定會詛咒他們,是希望陛下盡快清除匪患。因此太上皇一問,臣就說出那兩個匪首的名字”。
嘉慶皇帝大為驚駭,和珅居然竟然精明到如此地步,可以洞悉帝王心事,皇帝所思所想已經(jīng)完全被他置于掌控之中。乾隆多年習慣渾然不覺,嘉慶皇帝卻無法忍受,下定決心要殺掉和珅。
不曾想,太上皇問話沒幾天就歸天了,大臣們聯(lián)名彈劾和珅。和珅知道情況不好,曾在家族里留下話語,作了最壞的的打算。嘉慶面對群臣的奏章,左思右想,正好是個機會,一來整頓吏治,二來平息民間怨憤和抑制匪情,三來籌集軍餉,殺和珅是一舉三得,所以在太上皇喪事期間,歷數(shù)和珅罪行便殺了他。
殺和珅的事情,大臣們都看得清楚,一個人得意太久了不是好事??墒菤⒘撕瞳|不久,教匪依然如故,形勢不容樂觀。
嘉慶惱羞成怒,讓勒保為經(jīng)略大將軍,明亮、額勒登保為參贊大臣,節(jié)制川、陜、楚、豫、甘五省官軍聯(lián)合進擊,并曉諭州縣辦團練,堅壁清野,攻撫并施,集主力于川西阻截教匪軍。經(jīng)數(shù)次激戰(zhàn),教匪退入南山和巴山老林。
阿林阿山雖然非常傷心,也非常害怕的,一直為和珅的事情糾結(jié),生怕牽連。如今朝野關系微妙,不知如何是好。阿林阿山的心事大將軍明白,便拍拍他的肩膀,讓他閉嘴不可再說。勒保帶著阿林阿山在外征戰(zhàn),告誡他一定要如履薄冰。阿林阿山將軍這才明白大將軍的用心,便用心看守糧倉,囑咐下屬不得大意。
沒料到,一場災難又逼近剿匪大軍。
那天,張橫打了一只野兔,將軍非常高興,便又喝多了。然而,他想不到,災難就要降臨了。白蓮教重創(chuàng)之后開始尋找新的戰(zhàn)法。
在西部一處突兀的山崖拔地而起地勢異常險要的關隘,一隊白蓮教起義軍的騎兵趁機突襲阿林阿山的后勤軍營。
馬蹄踩破路面上的積水,兇猛地沖過一片長長的峽谷。馬隊的鐵蹄和飛濺的塵埃打碎了月光的寧靜,而在不同的方向,另一支白蓮教的隊伍從山的后面正隱蔽前行,在淡淡的月光下,樹林里隱約出現(xiàn)數(shù)不清的白色的頭巾和閃亮的刀劍。坐落在山間的清軍清剿大營的糧庫里,高豎的崗樓上的清軍注視著周圍。幾支火把光照下,有一座座堆積如山的糧庫,簡易的木柵欄和防御障礙物也特別的醒目。
阿林阿山將軍還在帳蓬正無聊地喝著酒。
突然間,無數(shù)的火把照亮了附近的山坡。崗樓上的清兵目睹著眼前的突然出現(xiàn)的火光,臉上表現(xiàn)出驚詫和震撼,盡然忘記報警了。當他們腦子開始清醒時,為時已晚,利箭橫飛,火蛇飛舞,糧庫頓時被大火籠罩。清軍士兵被火燃燒,荒亂中拚命奔跑嘶喊,死傷倒下。阿林阿山將軍衣衫不整地沖出帳蓬,模糊的眼光里,看到的是慘烈的場面,他被眼前的火海驚呆了,頓時萬念俱灰。
直到天色蒙蒙亮,大火還在燃燒,山林里也是煙霧彌漫,幾乎掩沒了整個營寨。張橫奉命帶隊沖出去報信。他很清楚,將軍失了糧倉,必定要被砍頭,至所以讓自己報信,便是替將軍脫掉干系,強調(diào)教匪的狡猾。馬奔跑在崇山峻嶺之間,幾馬匹被突然飛來的利箭射中,人仰馬翻滾在地上,士兵發(fā)出慘痛的嚎叫。
白蓮教已經(jīng)做了充分準備,沿途進行了埋伏。當清軍小隊沖殺過來的時候,樹叢中沖出數(shù)十名白蓮教,揮舞著大刀朝清軍正面撲來,氣勢非常兇狠。清軍騎兵拚命抵抗。張橫奮力揮刀,砍下一名起義軍的頭,血飛濺到他的臉上。
清軍小隊報信要緊,不敢拖延,邊戰(zhàn)邊走。交戰(zhàn)中仍然有幾名清軍不顧一切沖出重圍,消失在山谷的煙霧中,一部分人稟報大將軍,突出重圍的張橫將軍情送往京城。
張橫一路奔來,連續(xù)換馬,不敢有閃失,他知道此行關乎阿林阿山的性命。
李撞騎的是蒙古母馬,本想讓自己的馬引誘公馬一番,沒料到對方還真的是匹騸馬,不喜女色。
天黑了,兩匹馬奔跑中又不斷相撞,兩人幾乎在馬上動起了拳腳。
李撞的母馬原來沒有公馬有耐力,但江南到京城距離近,各驛站喂養(yǎng)馬匹精細,狀態(tài)較好,再說又是六百里加急,跑得相對慢些,所以馬的體力還行。
李撞心里也急,江南省淮河地段遭到了一次強勢的雨季,發(fā)生了洪災,救災如救命。
今年以來的淮河在雨水和狂風的摧殘下變得極其暴怒,洪水無情地沖向搖搖欲墮的古城、堤壩、民居和脆弱的山林。雨季中心在壽陽府,原本是一塊富庶之地,平安之所,今年卻受害最深,大片的山體的崩潰,城墻和堤壩在洶涌中河水中部分倒塌,良田被淹沒,經(jīng)受著幾十年來最大的災害和考驗。
按理說,壽陽府應當積極救災,何故遲緩不動,任憑災民受難?李撞清楚,這事只有壽陽府衙里的知府鄭安知道。
鄭安被連綿不斷的雨水下得身心疲憊,更有后悔之意。當初到江南省和蘇北交界的壽陽府來任職,雖然此府說不上蘇州老家的富商云集、經(jīng)濟繁榮,但是此處歷來平穩(wěn)安定,亦是江南省之福地,他也感到滿意。然而進入雨季,常常讓他揪心不已,因為壽陽河道縱橫,生怕災情毀了他的美好前程。壽陽小災不斷,大災似乎從來沒有來過,修筑的堤岸已經(jīng)幾百年,雖然陳舊,似乎還起著防洪的作用。到任時,他來到堤壩和城墻巡查,他看著多處堤壩搖搖欲墜,壽陽城墻墻體開裂,本想進行大規(guī)模的維修,聽說劉師爺立即制止他。
“老爺,堤壩不能修???”
“為何?”
“前任各知府都沒有修筑這堤壩和城墻,自然有不修的道理?!编嵃舶櫰鹆嗣碱^。不久,鄭安明白了,原因是修好了堤壩,便少了隱患,少了災害,就會失去了朝廷的賑災銀兩,這是歷任知府和各縣衙門的生財之道。各知府和縣衙每年收到賑災款,象征性地賑濟災民,象征性地修繕一下,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好歹壽陽這地方風水好,也沒有嚴重災害,堤壩竟然就這樣扛下來了,城墻竟然還起著作用。災情年年報,銀子年年撥,各級官員也是心照不宣。
另一方面,壽陽經(jīng)濟比較好,得益于明代留下的堤壩和城墻,保護著良田和百姓安樂。每年受到的災害很小,但還是要夸大災情,否則就得出銀子幫助鄰居州縣。按鄭安的想法,堤壩破損,理應好好維修一下,以防百年。然而師爺?shù)脑捯灿械览恚匀徊辉敢鈹嗔素斅?,便也學著前任視而不見,濤聲依舊,成為習慣。沒曾料到,今年水災嚴重,短短數(shù)天的大雨,洪水將壽陽段的堤岸一口口地吞沒了,百年來引為自豪的城墻也倒塌幾處,此次突如其來的大災便使壽陽真的受難了。
此時鄭安真的后悔當初沒有把堤壩修好了。面對災情,如何辦?
按州縣衙門的實力,對付災害還是可以的,如果就此不報,打掉牙齒自己吞,歷任知府落下的病根,就得他獨自一人來承受,賑災的銀子就得自己來出,后續(xù)修繕還需大量銀子,他不能就此便宜了前任。思前想后,他還是決定搏一下,上報省府街門和朝廷,稟報災情,請求支援撥付巨額賑災款。
天亮了,灰霧中狂風驟雨依然兇猛。
穿著棕衣的李撞牽馬出來,踉蹌地走出衙門,風雨里幾次想跨上馬都摔倒在泥漿里,最后他騎上了嚎叫跳躍的馬,消失在茫茫的雨霧之中。蒙朧的道路雖然變得十分灰暗和恐懼,但對鄭安來說,這是他的希望所在。
李撞將壽陽災情報到巡撫衙門,巡撫陳萬全大人感到為難了。
江南省災情相繼從各地報到省府衙門,唯獨壽陽受災最嚴重。這怎么辦?以往受災,他按孝敬程度分配各地撥銀,歷任知府心照不宣,事后都會孝敬于他。而這一次只有壽陽災情的比較嚴重,又要上報巨額數(shù)字,朝廷會如何想?
陳萬全曾經(jīng)擔任過壽陽知府,十分清楚家底,按理說此等災情壽陽自己便能解決,可是他清楚鄭安心里想什么,無非是不愿意為前任買單而已。
巡撫陳大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外面的雨絲,思前想后,突然閃現(xiàn)一個念頭,覺得這也是天賜良機,正好可以借壽陽災情,向朝廷多要銀兩,減免稅款,這樣一來既可以為壽陽賑災,又能將過去任上留下的漏洞補上。
于是,他親筆寫好呈報,立刻讓李撞去了京城。
且說張橫李撞各不相讓,一前一后,你追我趕,相互爭斗直至深夜,誰也不敢休息,漸漸接近了城門,眼看李撞的馬超前了,張橫使出絕招,從口袋里掏出小飛鏢,一揮手扔在李撞的馬屁股上。李撞的馬受此傷害,突然躍了起來,竄到路邊去,將李撞摔下馬來。
張橫極為興奮,還朝李撞打了個手勢,算是行禮了,便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大笑著沖進了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