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昨日之后
客廳的擺鐘“滴答,滴答”的兀自響起,我乜斜著眼瞧了下。八點整,妻該回來了。
當最后一盤涼拌萵筍被端上餐桌,我摘下圍裙擦了擦手,用客廳的音響放起了《水邊的阿狄麗娜》。老實說我并不喜歡克萊德曼,不過音響和成套的克萊德曼唱片都是妻的哥哥搬家時留給我們的??傊覠o意去添置新唱片,克萊德曼不喜歡也并不討厭。
我坐在米白色的皮質(zhì)沙發(fā)上,抽著煙悠哉的等妻回來。過程中我揚起臉瞇眼瞧著四散的煙氣覺得當下的日子雖無大的起伏但也別無祈求。我作為一名自由攝影師收入上時好時壞,但好在妻是一家大型雜志社的編輯,收入可觀,房子有些貸款,不過沒有孩子這點讓我們的壓力小了很多。結(jié)婚六年了,我不只一次的感激過當下的生活。
最后一口煙被我輕輕吐出,煙蒂扔進盛有水的煙灰缸里,煙蒂牽動著煙灰漂浮在水上。我忽然覺得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忽視了,就在這淺淺的沾有渾濁漂浮物的水里。
我定神細細查看著愈漸呈墨色的水底。門鎖卻被擰動了三下,妻回來了。
妻一語不發(fā)地放下手提包坐在我身旁的單人沙發(fā)。
“怎么搞的?放起克萊德曼來了?”
我正忖度著該不該率先開口,妻倒體貼的出了聲。
“偶一為之嘛,克萊德曼仔細聽聽也不算糟糕?!?p> 妻同我一樣不甚欣賞克萊德曼。
“今天怎么回事?”我終于問了出口。
妻只是木木的靠著沙發(fā)墊,又回復(fù)到切斷交流的狀態(tài)。家中唯有音響喋喋不休,屋主人成了裝飾陪襯著。我注視著擺鐘,長的指針爬過了兩格。
“我好像失去味覺了?!逼薹路鹛K醒過來的占卜師那樣宣告著。
“怎么回事,我搞不懂?!蔽疑踔羴聿患奥冻鲶@訝的表情,只想刨根究底。
“巧克力,上午同事給了一塊?!?p> 妻挽了下垂到面頰的發(fā)絲。
“嗯。巧克力?!?p> 巧克力,味覺。我在心中建起示意圖,將這兩樣投放進去,剩下的仍舊需要等待。
“酒心的,據(jù)說還是瑞士產(chǎn)的高檔貨。我從中間輕而易舉的咬開了,單從口中的觸感來說的確是高檔貨無疑?!?p> “那不挺好,和味覺的消失我看不出聯(lián)系?!?p> 我打出了一個直球,難以捉摸的謎團仍占據(jù)著示意圖的大半,現(xiàn)在的自己比渴望打出本壘打的球手還要認真。
“耐心聽著?!逼拚饋怼!耙ч_的時候我確實感覺到有一股液體黏黏的流入喉間,可再一思考馬上就能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地方,別提酒味,就連巧克力本身的味道也消失的一干二凈,取而代之的是‘無’,徹頭徹尾的‘無’,同雪徑直消融在水里那般?!?p> 妻說完這些側(cè)身看向我,眼神中帶有某種不由分說的侵略性,似乎要從我身上挖出一團實體來填滿她口中的“無”。
我本打算擠出一個足夠代表寬慰的笑容,然而笑容連同心中的示意圖一起滑落到煙灰缸中,隨著煙蒂煙灰輕輕浮動著,最后肯定也會沉入水底。
“那有試過其它食物嗎,也許只是巧克力的問題也未可知?!?p> 脫口而出這句話后我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
“怎么可能沒有,晚上回來的路上在便利店把快捷食物通通嘗了個遍,就連啤酒都沒個樣子。”
“這樣子啊?!蔽宜剖菄@息似是明悟的說到。
“這樣子啊。”妻重復(fù)了我的話。
“以后不介意有位失去味覺的妻子吧?!逼迯臒熀兄谐槌龈鶡燑c起,在大吞了口煙氣后徐徐說到。
“當然不了?!?p> 我輕推著煙灰缸到妻跟前。
“今晚煮了通心粉?”妻指了下餐桌上被遺忘的晚餐。
“嗯,通心粉。之前還剩下一點?!?p> “我說過的,你煮通心粉鹽總是會過量。”
“這次應(yīng)該沒有吧?!蔽冶黄藿伊硕?,只好撓著頭沒有底氣的辯解。
“沒有嗎?”妻小聲地喃喃自語。
“真不介意?”
“不介意的?!?p> 妻認真的凝視我的臉,我的話語。六年夫婦生活的一切都在這一眼中被審視了個干凈。晚餐怕是只能報銷,我想。
接下來的幾天,妻正常的上班下班,除了用餐時偶爾不經(jīng)意間微皺著眉,妻仍舊是我的妻。我勸說過妻讓她去醫(yī)院看下,她卻推說自己對醫(yī)院從來沒有好感,那種地方除了出生與死亡沒有非去不可的道理。妻極度厭惡醫(yī)院這點我是清楚的,所以在兩次勸說未果后,我明白醫(yī)院這條路子只能暫時擱置。
“要休個假到什么地方旅行看看嗎?也許這段時間工作壓力太大了?!?p> 有天晚上我在餐桌上試探著問妻。妻是該好好休息了,這段日子我沒有接到多少攝影邀約,家中的開銷幾乎都由妻負責,不僅有編輯的工作,妻還在外面接了些美工設(shè)計的私活??赡軓氐追潘梢幌挛队X就會恢復(fù),我樂觀的這么想。
“嗯,可以啊。明天我去公司辦個休假手續(xù)?!?p> 妻有條不紊的吃著對她來說不好稱之為食物的食物。妻的性子比我要堅毅的多,這幾天貌似完全適應(yīng)了失去味覺的生活,好像不曾擁有過味覺那樣。
其實妻的爽快態(tài)度讓我有些吃驚,我本準備好的一堆理由也派不上用場了。結(jié)婚六年了,夫婦兩人旅行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妻未曾主動提起,我也無意提問。
與妻的旅行訂在不遠的另一個城市,與其說是為了恢復(fù)她味覺做的嘗試,不如說是彌補夫婦空缺的過往所制訂的不容或缺的計劃。
白天我同妻一起去人不太多的景點隨性游覽,晚上則讓妻試試當?shù)氐母黝愄厣〕?。每當我倏然間問起妻有沒有味道的感覺,妻總是搖著頭,但又總是滿懷笑意地吃下手中食物。
在這個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我與妻并肩同行。我時不時地慢下來看著走到我前頭的妻。六年前,我與妻在我們的城市也這樣走過。我模糊的憶起那時的事,妻選擇了前途未卜的我(到現(xiàn)在依舊如此),我們一點一滴地構(gòu)建起現(xiàn)在這個擁有克萊德曼的家,對了,剛開始的時候我與妻的日子有些捉襟見肘,于是總會去樓下的便利商店買打折的通心粉煮來吃,初期都是由妻來負責烹飪,等到妻的事業(yè)步入正軌后,就由相對清閑的我負責家中事務(wù),通心粉不再頻繁出現(xiàn),只是正如妻說的我總是鹽過量。這些理所當然的記憶又在腳步中被慢慢拼湊。
離開這座城市的前一晚,妻說無論如何要吃我做的通心粉不可,所幸我們住的房間有簡易炊具,我又去超市買來通心粉和要用的調(diào)料。通心粉買到了我們一直吃的牌子。幸好,幸好。
煮通心粉的時候,妻環(huán)抱著手靠在墻上望著我,我很想做到完美,可惜廚藝是不會一下子大有長進的,加之不甚熟悉的灶臺,通心粉怎么說都有些過了火候,但調(diào)料的配比上我相信沒有差錯。烹飪過程十三分鐘,看過的教程上是說十二分鐘為宜。通心粉的香氣逐漸充盈了整個房間,妻與我始終不置一詞。
“嘗嘗吧。這次可是絕對有自信的。”
我有些炫耀起來,通心粉的戰(zhàn)爭我不會輸了,至少這回。
妻一口接一口的將通心粉送入胃里,光從臉上揣度不出態(tài)度,看上去活脫一位吝惜評語的美食評論家。
“這次的不錯?!?p> 妻等到碗里的通心粉吃盡終于說出了我企求的肯定,我沖著妻感謝的笑著。
“那是有嘗出味道?”
妻同樣回應(yīng)了我一個相同的笑容。
“咸味?!逼拚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