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十三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今夜掌燈節(jié)，火樹銀花不夜天，家家戶戶通宵掌燈到天明以相送掌燈菩薩到西天論斷善惡。燈會里，更是熙攘交集，摩肩接踵，張袂成陰，人聲鼎沸。人潮如海涌動，逆行而上則若沖波逆折之回川，順行而下則似百川灌海之迅猛。
夜空燈明，非星非月，而是一盞盞祈福天燈被民眾放飛。亂世才去沒多久，家家戶戶都有追思之人，都有遺憾之事，希望天燈中記載的心愿能被掌燈菩薩帶到佛祖面前，求佛祖垂憐照弼那已轉(zhuǎn)世的親人故舊。
奚孩安今夜穿著東朝的衣裳，一身天青的衣裙，拉著蘇耷的手穿行在人潮之中，宛若行走在迷宮里，撥開一個(gè)人看，這攤子無趣，再撥開另一個(gè)人看，那攤子好吃。一路走一路嘗，二人手中都拿了不少零食干果蜜餞。
“糖漬梅子！蘇蘇，付錢！”奚孩安眼睛一亮，跑到一位老婦攤子前興奮地招手，蘇耷還沒有擠過來，她就已經(jīng)先吃上了。
“好吃好吃，名不虛傳！”她眉開眼笑，“在樓述時(shí)我就聽過這蜜餞，一直沒有機(jī)會試試?！?p> 蘇耷才付過錢，剛張嘴想說什么，一不留神人又竄走了，飛鴻踏雪，羚羊掛角。
“蘇蘇，快過來嘗嘗，月桂酒，好香好香！”黑壓壓的人頭中傳來她清亮的聲音，蘇耷循聲過去，人又跑遠(yuǎn)了，他又被攤主拉下來付錢。
虹橋上更熱鬧，人們在河岸邊放燈，虹橋上的人看天燈從橋底升起融入夜幕，一時(shí)間竟然難以分辨那是星星還是燈。置身燈海，更是人頭攢動，拖家?guī)Э诘模隼蠑y幼的，呼朋喚友的，成雙成對的，齊聚橋上共賞此刻美景。
奚孩安難得不跑了，趴在欄桿上等蘇耷過來，一顆一顆吃著糖漬梅子，眼中倒映燈火，耳邊聽聞歡笑。蘇耷站在她身邊，問她還吃不吃白兔糖或者蜜棗瓜，已經(jīng)拿了一路。
“不吃了，新買的酒呢？我喝點(diǎn)?！鞭珊采焓帧?p> 蘇耷是沒見過哪個(gè)女孩兒有她這么嗜酒如命的，應(yīng)該是中原也養(yǎng)不成像她這樣恣意狂放的姑娘。他遞過去，奚孩安喝了一口就皺眉頭?！疤鸬模皇蔷?。蘇蘇，你騙我？”
“甘蔗水，你嘗嘗，好喝?！碧K耷道。
她剜他一眼，想說點(diǎn)什么，但還是沒有出口。
“這里的燈沒有草原的星子多?！彼f，“不過還是很美的，”她捏了捏手里的紙包，“東西也很好吃?！?p> “蘇蘇，”她突然扯扯蘇耷的衣袖，“替我去買盞燈來吧，我們?nèi)シ艧??！?p> 蘇耷自然是不會拒絕的，他只說：“你在這里等我，不要亂跑?！币娹珊侧嵵攸c(diǎn)頭才肯放心離去。
見那高挑身影下了橋，一會兒就沒進(jìn)人群之中。奚孩安將手中的甘蔗水傾倒進(jìn)河里，緩緩回頭，“本想用酒送你們上路，現(xiàn)在看來，甘蔗水也不是不可以嘛。”她瞬間就換上另一副面孔，原先天真爛漫的少女此時(shí)已經(jīng)是個(gè)冷血?dú)埲痰臍⑹郑澈竽侨缒z似漆的夫妻，賣她梅子的老婦，剛才還在橋下放燈的少年……此刻都出現(xiàn)在橋上，眼中光芒不見，剩下只有陰森森的殺意。
天燈還在不斷從橋下升起，遠(yuǎn)處人聲鼎沸，在這片燈海之中，殺氣彌漫。
“如何？貴派要取我性命？”奚孩安拔出背后掩月，持刀橫胸前，目光如炬。
其中一位老人走上前一步，向她抱拳：“五合派，今日奉掌門之命，來送貴人上路?！?p> “呵?！鞭珊膊辉僬f話，旋刀飛至。
蘇耷提著新買的天燈往虹橋上走，卻見烏泱泱的人群向他相對的方向逃也似地狂奔，人群亂作一團(tuán)，如鳥獸散，混亂之中他隱約聽到有人高喊：“殺人啦，殺人啦！”
心中緊張，立刻丟下手中所有東西撥開朝他奔襲過來的人潮，逆行而上。虹橋之上果然發(fā)生了打斗，喧囂嘈雜的聲音之中夾雜有斫刀斷劍的兵戈聲，而橋上人影重重他一時(shí)間竟然也分不清誰是誰，只能奮力推開奔流的人群，如同激流之中拚盡全力逆流而上的魚，跑到河岸邊，仰頭看橋上，尋找原本在欄桿上的身影。
不看還好，一看心臟仿佛就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了。那身影還不明顯嗎？奚孩安就踮腳站在欄桿之上，手持掩月，渾身傷痕累累。蘇耷的角度看不見襲擊者的面容，只看到奚孩安的背影站在欄桿上，背脊挺得筆直，倔強(qiáng)又伶仃。
他得上去?？珊鐦蛑?，人潮洶涌，一時(shí)半會竟被困在此處，進(jìn)退維谷，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卻可望不及。他急得百爪撓心，抽出長劍恨不得在人群之中劈開一條血路殺上去。
但是已經(jīng)晚了。他拔劍那瞬就看到橋上天青色的背影微微晃動，最后仰面從橋上直挺挺地下墜。一盞盞天燈還在緩緩?fù)焐巷w，獨(dú)她一道天青，逆行向下墜落，風(fēng)起裙袍，擾亂長發(fā)，蘇耷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瞪著奚孩安如一枚星子劃空墜落，她離得那么近，能看到她身上的斑駁血跡，能看到她唇邊還勾勒的笑意，能看到手里還緊握她的掩月不肯放，能看到她眼中輕蔑和不齒，只是最后——“達(dá)里！”他嘶吼，提身往河中央飛撲，但是已經(jīng)遲了。
星子隕落深河之中，伸手欲撈星子的人，也義無反顧地?fù)淞诉M(jìn)去，如同飛蛾撲火，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孤絕。滿天滿地，只有那盞盞橘紅天燈還在兀自飄遠(yuǎn)，也不知它們能把誰的思念帶到哪里去。
當(dāng)夜，天還沒有發(fā)亮，官府的人還沒有將虹橋上的尸體收拾干凈，城中某處客棧迎來了數(shù)波江湖人士的劫掠。那些揮舞刀劍的江湖草莽一個(gè)個(gè)兇神惡煞，好像是在找什么東西，將客棧前前后后來來往往翻了個(gè)底朝天，恨不得將每塊木頭都敲下來細(xì)細(xì)研究。
掌柜的起初還有心阻止，到最后也放棄抵抗，任那些江湖人你來我往，走了一撥又來一撥，一言不合又在客棧中纏斗，自己都被提拎起后領(lǐng)盤問過數(shù)次，他覺得只要不被放火，這一切都無所謂了。天亮以后，也不知道這些爺們有收獲沒有，一個(gè)個(gè)表情豐富地，在官差到來之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