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二十四章）
明青蘿
譽蘭老師說這些的時候，眼里閃動著灼灼的光彩。幾十年過去了，我們班上這三十五名學生，每一個人都記住了她的話語，全部都認真遵守了她要求的前兩點，個個都行得正，站得直，沒有為譽蘭老師和明村的父老鄉(xiāng)親丟臉。至于譽蘭老師沒有要求的第三點，我們中的許多人也做到了，其中最無出息的我，也能時時懷有一顆善良的靈魂為他人祈禱和祝福，也在人生的窮困挫折和閑暇空虛里，伸出過援助他人的雙手。這些，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舉止，是譽蘭老師耳提面授的結(jié)果。她溫溫柔柔的話語，直至如今，依舊在耳邊回響，課堂上就要有課堂上的規(guī)矩，要認真聽講，要積極思考，可以表達觀點，可以相互爭論，但不許打鬧，不許胡來；操場上得有操場上的模樣，要敢跑敢跳，不要像木偶那樣，呆呆木木的，沒了活力。
古詩里說，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對我們這些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孩子來說，實在是難于體諒到慈母的深情和游子的眷戀，這個時候，譽蘭老師超越時空的在我們山村校園里上了一堂情境課，讓我們幼小的心靈早早地就種下了報得三春暉的種子。
譽蘭老師是我們村里第二個領(lǐng)取獨生子女證的，按照鄉(xiāng)里的要求在盧鎮(zhèn)衛(wèi)生院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人說是盧鎮(zhèn)醫(yī)院的技術(shù)水平太差，手術(shù)沒做徹底；有人說是當時只做了一側(cè)的輸卵管，另一側(cè)的沒有做；也有的說譽蘭老師與眾不同，她長有兩套輸卵管，看她許多出格的舉止，就知道譽蘭老師不是常人；甚至有人說，是譽蘭老師買通了做手術(shù)的人，做了個假結(jié)扎。眾說紛壇，各種說法都有，事實就擺在眼前，譽蘭老師懷孕了。雖然計劃生育在村里已經(jīng)實行了很多年，但基本上還是處于民不告官不究的散漫狀態(tài)，在我們明村，淳樸善良的村民自然不屑去做這種招人咒罵的告密之事，何況懷孕的是在村里享有極高聲望和尊重的譽蘭教師。日子一天天過去，譽蘭老師的肚子愈發(fā)的巨大，大家紛紛打趣譽蘭老師，肚子里恐怕不止一個吧。這個時候，譽蘭老師便極為溫柔地摸著自己的肚子，臉上盡是如花的笑意，那深深的酒窩溢滿了自豪與驕傲。是啊，就是因為有兩個，所以才舍不得去流掉，去做那缺德造孽事啊。聽了譽蘭老師的話，旁人更是一番贊嘆和鼓勵，說，是雙胞胎啊，我們明村好像雙胞胎很少見呢，譽蘭老師一定要養(yǎng)好胎，放心，我們都替你看著點，有生人進村了，我們會告訴你，到時到我們家來躲一躲。沒事的，我們明村幾千人，還保不住一對雙胞胎嗎？
接下來的日子里，譽蘭老師像沒事的人一樣，繼續(xù)上課，偶爾在沒有娶媳婦的人家家里躲上半天，之后一切便又恢復風平浪靜。這個時候，譽蘭老師便教了我們這首游子吟。前一天，她就要求我們上課的時候每個人要抱一個小枕頭來學校，沒有小枕頭的，帶一舊衣服來也可以。上課了，教室里哄鬧不斷，我們在教室里把枕頭到處亂拋，有的還用掃把頂著件舊衣服，在教室里亂跑，還一邊大喊大叫，投降了，投降了，繳槍不殺；白旗一飄，槍炮放倒，米飯管飽；沖啊沖啊，嚇死老娘，趕緊投降。
譽蘭老師腆著大肚子，站在教室門口，任由我們嬉鬧，直到教室里安靜了，她才走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下了這首古詩。這一次，譽蘭老師沒有急著給我們講詩歌和孟郊的故事，而是含笑問我們，老師叫你們帶枕頭來教室里干什么，知道嗎，總不會是叫你們帶來上課打瞌睡的吧。然后，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說道，我們每個人都有母親，我們都是在母親的肚子里開始長大的，十月懷胎，二十年養(yǎng)育，母親的苦與累，痛苦和歡喜，你們這些小娃子、搗蛋鬼恐怕沒有任何的體會。今天，我們就來體驗一番。說著，譽蘭老師要求我們把枕頭、舊衣服塞在肚皮上，跟著她走出教室，在操場上轉(zhuǎn)圈。三圈不到，就有幾個搗蛋鬼大喊受不了。譽蘭老師沒有同意他們把枕頭拿下，說沒上完這節(jié)課就不能拿下來，最好等下放學了，就這樣塞在肚皮上帶回家里去，這樣體會會更深刻。
這一節(jié)課大家都沉浸在譽蘭老師營造的母愛氛圍里，聽得格外認真，譽蘭老師從游子吟說起，說到孟母三遷，說到畫荻教子，說到岳母刺字，最后還唱起了《媽媽的吻》這首歌，“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fā)鬢鬢......”，遙遠的山村并不遠，就在教室的外面，群山環(huán)抱，一直就駐守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在熱烈歡唱中，好幾個小女孩跟譽蘭老師一樣，眼眸中閃爍出了淚花。這是我們第一次學習游子吟這首詩歌，在課堂上就背誦下來了，而且一背就是一輩子。當時，全班所有人都背住了這首詩，明小夏，這個全班成績差得一塌糊涂的典型，也十分流暢地背下了這首詩。在今后的許多歲月里，我在人來人往的盧鎮(zhèn)街頭，跟盧小江對飲起盧鎮(zhèn)的佳釀美酒，就不止一次的聽見明小夏在旁邊，教呀呀學語的小孩子背誦這首游子吟。大概，明小夏孩童時代學生生涯里能記住的也就只有這一首詩歌。有人說，好酒不需多，有一口足矣。或許，明小夏能記住并教會孩子也記住這一首，也就足夠做一個幸福的母親了。
小時候，奶奶時常嗔罵我，說，老懂，老懂，懂個屁，凈一張嘴，好吃懶做。奶奶這話或許說得很對，長大后，我真的有些懶做，害怕上班勞累，害怕求人心累，害怕交際嘴巴累，但我絕不好吃，粗茶淡飯，一簞食一瓢飲，就足以開心過好每一天，從沒有抱怨和奢求過。不過，小時候，我倒真的有些好吃，誰家煮了好吃的，離我家再遠都能聞到，會好不臉紅的就跑過去蹭上一頓。去親戚家做客，這是我小時候最開心的事情。奶奶罵歸罵，只要哪里有酒席，有做客的機會，她總要帶上我，哪怕讓我請假曠課，她也是風雨兼程拉我過去大吃大喝一頓。
三年級第一學期的課程即將結(jié)束，離寒假還有半個月的樣子，姑奶奶家做了新房子，準備喬遷新居。那個時候農(nóng)村做房子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一說到吃喬遷喜酒我們小孩子更是直吞口水。整個孩童時代，除了在四五歲時懵里懵懂吃過一次喬遷喜宴外，好像便再也沒有享受過如此美味了。一年到頭吃不了幾次雞鴨魚肉，哪能夢想著大吃大喝一回呢？母親贊成帶我去，父親持反對態(tài)度，奶奶則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句話，就得去，曠課也得去，算算明后兩年都沒有親戚會辦酒席了，不能錯過這次機會。最后達成協(xié)議，如果譽蘭老師肯準假的話，就帶我去。我興沖沖地跑進教師辦公室，譽蘭老師剛好不在，數(shù)學老師陳老師看到我一臉焦急的樣子，便問有什么事，他可以做主。我便將奶奶要帶我去盧鎮(zhèn)邊上沙壩腦的姑奶奶家吃酒席的事說了，還說要請三天假。陳老師一聽就拉長了臉，說，馬上期末考試了，你還想請假去外地吃酒席，長腦子沒？考不好，怎么過年，怎么領(lǐng)壓歲錢，酒席擺在你面前也吃不下去。我一邊保證一定會認真復習，肯定能考好，一邊央求陳老師開恩，讓我去享受一次難得的美味。不過，陳老師橫豎就是不答應。這時，譽蘭老師走了進來，得知我請假的原因后哈哈大笑，說，陳老師，這是好事嘛，你瞧老懂，我們的小不點，正需要加強一下營養(yǎng)呢。古人說，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也?？荚囉械氖?，酒席卻難再有，舍考試而取酒席也。讓他去吧，不過一定得保證不能吃太多，吃得拉肚子可就真的要影響期末考試了。
我立馬給譽蘭老師敬了一個隊禮，大聲說道，保證多吃熊掌不吃魚，保證不拉肚子多拿分。
一學期的快樂時光結(jié)束了，并沒有什么依依離舍，反而有一種天高任鳥飛的欣喜。不過，拿成績報告冊的時候，我心里卻升起一些不痛快，因為第一名被一個留級生拿走了，我只考了第二名?？吹轿译y過的樣子，譽蘭老師笑了，你還是被酒席吃壞了肚子，誰叫你貪吃熊掌不吃魚？考試今后有得是，你還能次次保證得第一？等你以后學習了關(guān)于魚和熊掌的故事，你就會知道，重要的不是一定要得到什么，而是什么時候什么東西最重要，只要自己把握好了自己，在某方面有所收獲就行，又何必在意其他方面的失去？記住，以后魚和熊掌隨時都會跳出來打亂你、誘惑你，但把握好自己也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凡事要隨心意，得快樂，求安心。
在以后的人生中，自己身不由己地走上了魚與熊掌何去何從的人生顛簸之路，但我時常會想起譽蘭老師關(guān)于魚與熊掌的告誡，一眨眼之間三十多年過去了。每次回鄉(xiāng)，站在我昔日的恩師面前，看見她滿頭花白的頭發(fā)，再回首荊棘之路上時時處處面對的魚與熊掌的誘惑和煎熬，自己總有一種幸不辱使命的感慨。我始終記住了譽蘭老師的教誨，能在魚與熊掌、名利與良知、邪惡與靈魂間得失取舍，做一個本真的自我，求一段安心的人生。
過完年，譽蘭老師便請假了，因為她在家里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聽到這個消息，我們班上三十五個小伙伴一個個都喜笑顏開，仿佛是自己平添了兩個可愛的小妹妹。不知道是誰提議，我們要去看望譽蘭老師，順便看看譽蘭老師的雙胞胎女兒像什么樣子。要去看望譽蘭老師，自然是要帶禮物，我們這伙小家伙也拿不出什么禮物，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家里積攢下來換鹽買醋打醬油的雞蛋。于是，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我們班上的每個人都小小心心的，因為大家身上或多或少都揣了雞蛋在身上，生怕一不小心就磕碰壞了，會耽擱了自己看望譽蘭老師的大事。小伙伴們有的是直接問家長要的，有的是偷偷摸摸從家里淘出來的，手上拿的最少的也有一個，最多的是明開山，肚子圓鼓鼓的，掏了半天，竟然一共掏出了十個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