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真假
江鎖趴在馬車的窗沿邊上,下巴枕著雙手,以一種極為無辜且純真的眼神看著元柳,一直等他笑完。
“真正的域州知府元柳早就死了,他的謀士何以堪也死了。”
江鎖道:“是你殺了他們。”
元柳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動。
他看著她,眼神森寒,浮現(xiàn)出了殺意。
聰明。
太聰明了。
這樣的人如果不能為己所用,只能毀滅,否則后患無窮。
“吁——”
元柳勒住韁繩,馬停在原地。
崔護警惕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向元柳,喝停了車隊。
元柳道:“雪天風大,我坐馬車與姑娘同行?!?p> 說話間,他下了馬,掀開車簾,坐在了江鎖對面。
元柳看著江鎖,覺得眼前此人與第一次見面時有所不同: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
初次見面時是在夜里,她穿了一襲紅衣,紅唇似血,青絲垂腰,嬌媚與妖嬈并存。
而此時此刻,她高束發(fā)髻,一副清貴小公子裝扮,從里到外,從上到下都是白色,不著脂粉,盡顯乖巧,卻散發(fā)著一股神鬼莫測的鬼氣。
“姑娘這話說得空穴來風——”
元柳手心發(fā)汗,看著江鎖道:“無憑無據(jù)地栽贓兩條人命在我手里,我憑什么要認?”
“憑據(jù)么?”
江鎖垂眸思索片刻,道:“我這就說給你聽。域州西面環(huán)山,東臨平州,早些年間是大祁上下不可多得的富饒之地,土壤肥沃,糧產(chǎn)豐富。在朝中任廠公期間,我曾與域州知府元柳有過一面之交,只是擦肩而過,當時匆忙,此人并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不過,我從太后口中得知此人知人善任,善治善能,一心為域州蒼生計,是個好官。在狼毫山時,我便心存疑問,域州占據(jù)如此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和人才優(yōu)勢,何以滋生匪患且民不聊生?那么原因只有一個,真正的元柳及其幕僚早就不在,現(xiàn)在的域州知府另有其人?!?p> 元柳耐心聽江鎖分析,問道:“那你憑什么說,我是林霸天的兒子?”
“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的。”
江鎖雙手攏袖,吸了口氣,道:“你清楚我與祁溶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有我在手,等于拽著祁溶的命??赡銥槭裁床粠臀?guī)拍??信一到祁溶手上,你要的軍火定當如?shù)奉上。這一點讓我想不通。如果不讓祁溶知道我身在感通寺,我這顆棋子便毫無價值。你選擇大費周章地親自去一趟狼毫山,無異于深入虎穴,風險大,變數(shù)多,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元柳的目光釘在江鎖身上:“為什么?”
“方才在狼毫山上我才想明白,你此行另有目的?!?p> 江鎖的雙手從袖中抽出,放在膝上,繼續(xù)說:“在大帳中我一直不見你的謀士何以堪,談判環(huán)節(jié),謀士不在,那么,他必然在做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會是什么事呢?他在探查山中情況,妄圖策反戰(zhàn)俘,殺祁溶一個措手不及?!?p> 她說到這里,抬起頭,沖元柳笑了:“可是,你不了解祁溶。你以為他還是祁都皇城中人人不以為然的軟弱太子嗎?不是!人在戰(zhàn)局,手起刀落,丟的皆是性命。他不會心慈手軟地優(yōu)待戰(zhàn)俘。他根本不會‘待’,他只會殺。狼毫山除了禁軍,就是熾煉軍,何以堪并沒有找到戰(zhàn)俘,所以你們只追回了軍火,卻沒有反攻狼毫山。任務完成了一半,倒也能交差。我說得可對?元,大,人?!?p> 停頓半晌,二人不約而同發(fā)出了笑聲。
元柳的笑透出癲狂。
他遇到了好對手,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笑聲漸息。
江鎖無辜地眨了一下眼睛,道:“現(xiàn)在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嗎?”
“林文奎?!?p> 伴著馬車外一聲尖利的嘶鳴,林文奎收了笑聲,道:“你說得沒錯,林霸天就是我的老子。”
*
江鎖被林文奎帶走了。
祁溶坐在馬上,直到前方人馬都消失在風雪中,才一言不發(fā)地勒馬上山。
他心情煩悶,走進大帳,一邊取下縛臂,一邊向左右吩咐道:“明日,蒼蘭、驍霆、戎灼、風逸隨我去域州城,裴戰(zhàn)與熊得壯守山?!?p> “是!”
祁溶再無更多的話要交代,便擺了擺手。
眾人退出帳中,各自休整。
金蛇惑心從祁溶的袖口鉆出,迫不及待地要與他親近。
祁溶待它好,好吃好喝地款待,它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祁溶。
今夜它格外粘人,粘在祁溶的脖子處,蹭得他發(fā)癢。
“餓了?還是渴了?”
他問著,將自己的杯中水倒在桌上。
惑心不理。
祁溶又將它平日最愛吃的白肉切成塊,堆到它的面前。
它高仰著頭,也不理。
“怎么了呢?”
祁溶點了點惑心的小腦袋,輕笑:“你有問題?!?p> 惑心突然張開了嘴,一個濕漉漉的小紙團從它嘴里滾出,落在桌上。
祁溶警覺了起來,打開紙團,上面是江鎖的狗爬大字:【元柳非柳?!?p> 惑心完成了江鎖交代的任務,就盤坐在桌上大口吃肉。
祁溶看著那四個字,面色嚴峻,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
*
樓蒼蘭卸下刀,行至山腰的一個秀氣的小帳中。
正是專為姬玉遙搭的那間小帳,覆在地窖之上。
帳中的燭光微亮,像帳中人朦朧的睡意。
姬玉遙還沒有歇息,坐在床邊等樓蒼蘭。
自從被山匪俘獲上山,經(jīng)歷那許多事情后,她再不愿獨自一人入睡,幾乎夜夜都從噩夢中哭著驚醒,夢里浮現(xiàn)的全是禽獸們張牙舞爪的笑臉。
樓蒼蘭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他對她有憐惜,有愧疚,還有愈發(fā)不可收拾的愛意。
于是,他將被褥搬進了姬玉遙的帳中,晚上在她床邊打地鋪。
樓蒼蘭掀簾進帳,抬頭便看到了姬玉遙,問:“還不睡?”
姬玉遙輕挽一縷發(fā)絲,道:“方才我看到小鎖了,來了又走了?!?p> 樓蒼蘭點頭:“她此時處境危險,明日我們便要整裝去域州?!?p> 姬玉遙抬眸望著樓蒼蘭,眼圈通紅地問:“你要留我一人在山上?”
“自然要一起?!?p> 樓蒼蘭心中一痛,握住了姬玉遙的手,道:“我說過,再不會留你一人獨自面對?!?p> 豆大的淚珠從姬玉遙的眼眶中滾出,淌過眼角下的那顆淚痣。
樓蒼蘭用大拇指為她拭淚,笑道:“又開閘放水了?!?p> 姬玉遙哭著哭著,又被逗笑了。
*
次日
祁溶等一行五人騎馬,姬玉遙坐于馬車之上,輕裝前往域州。
因姬玉遙坐于車中,過城門時,士兵倒沒怎么盤問其他帶刀佩劍的五個人,以為是五名近衛(wèi)護送哪家富家小姐入城。
不過,祁溶路過這些士兵時,觀察到他們穿的并非官靴。
再結(jié)合江鎖留下的字條“元柳非柳”,祁溶陡然明白了這些士兵的來路——他們都是狼毫山的山匪。
域州城里關(guān)門閉戶,大街小巷都蒙上一層塵埃。
北風吹過,吹得天地之間灰蒙蒙一片。
路邊俯抬即是骨瘦如柴的要飯人,有的草席里裹著凍僵的尸體,因為死的人實在太多,已來不及清理。
騎著高頭大馬的五人是域州城中的異類。
如今能養(yǎng)得起馬的人早就不多了。
別說養(yǎng)馬,域州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易子而食的現(xiàn)象。
若家里有馬,定是被燉來煮肉吃的。
一個餓得皮包骨的中年男子有氣無力地敲著碗,碎碎念道:“行行好,給口吃得吧?!?p> 姬玉遙一直探著腦袋,看著域州街景,目光落在了那個要飯的中年男子。
“停一下車。”
姬玉遙叫停馬車,走下去,朝那男子走去,心道:街上活著的人已經(jīng)不多,能救一個是一個。
“叔叔——”
姬玉遙蹲下來,掏出懷中的錢袋,放到那人手中,道:“這里有五兩銀子,還望叔叔不要嫌棄?!?p> 她說完,正準備起身離開,只聽那男子帶著哭腔道:“姑娘心善,我哪里敢嫌棄。只是這舉目四望,城中蕭條至斯,五兩銀子也買不到一口飯吃?!?p> 姬玉遙聽著,急得眼圈發(fā)紅,看著這個行將就木的中年人,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那中年人也瞧著她,面色蠟黃枯槁,眼神空洞。
他盯著她臉上的那顆淚痣,越看表情越發(fā)驚悚,眼中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情緒。
中年人的表情讓樓蒼蘭警覺了起來。
他翻身下馬,將姬玉遙拉到了自己身后。
中年男子的目光隨著姬玉遙而移動,雙唇顫抖道:“濛濛……你是我的濛濛?!?p> “誰?”姬玉遙問。
“我女兒啊?!蹦凶佑袣鉄o力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