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西斜,北風漸起,吹起天上的云卷漸漸攏聚,冬日里若有似無的日光終于緩緩被云層籠罩。
院子里已經跪了一個時辰的白姨娘戚眉望了望天色,不由得怨忖老天都來與她作對,藏在袖子里的暖爐逐漸沒了溫度,冷風吹過,渾身一陣顫栗。
白姨娘幾乎想要從地上跳起來奔回自己屋里,但如此一來便前功盡棄,白白在大冬天里跪上這一個時辰,暗自咒罵一聲老不死的,銀牙緊咬硬是挺直了脊梁繼續(xù)跪著。
陳正安得了消息趕到老太太院子里的時候,入眼的便是白姨娘直直跪在老太太門前的景象,那向來嬌軟無力的柔弱身子正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心下一緊急忙上前幾步,脫了大氅將她牢牢裹住。
白姨娘抬頭,看見他急切的神色,臉上登時掛了兩行清淚,凄凄慘慘地投進他懷里,凍得已然發(fā)白的櫻唇輕啟,吐氣如蘭的輕喚一聲:“老爺……”
陳正安伸手扶她起來,關切的問道:“有沒有凍壞?”
臻首輕搖,白姨娘低頭垂淚,恰到好處地隱去眼中的憤恨。
“我去找母親理論!”陳正安咬牙,神色間帶了些許的氣憤,“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在這冰天雪地里跪著,若是凍出個好歹可怎么好?”
白姨娘卻抖著手將他拉住,“不怪老太太發(fā)怒,慧姐兒的親事出了這樣的紕漏,是要有個由頭讓老太太將怒氣散出來,不然悶壞了身子可不得了?!?p> “你??!顧慮的總是這么周全,自己都落到這般田地了,卻還能想著母親的身體?!标愓草p嘆一聲,被白姨娘的寥寥數語感動,將她擁進懷里。
白姨娘靠在他溫暖的懷里,身上的寒氣才稍稍散了一些,見他如此說,又輕聲道:“我原本以為那李家是個良緣,這才引薦給了太太,怎知太太竟也沒有打聽,就直接應了親事?;劢銉菏莻€有心思的,攢了月錢使人去打聽,這才知道竟被那李家大奶奶蒙蔽了,說來都怪妾身,若不是妾身牽頭,也不會有現在這檔子腌臜事?!?p> 陳正安聽她言語之間都是在說自己的過錯,臉上更是不見絲毫怨恨,心中一軟,安慰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何必如此自責?”
“出了這種事情,妾身如何能不自責?莫說妾身,就連太太都被老太太責罵了。不過老爺千萬莫再怪罪太太,怎么好讓太太擔這罪名?左右妾身身份低賤,若有錯處,自當妾身一力承擔?!卑滓棠镌捜绱苏f,臉上卻帶著十分的委屈。
陳正安看得心疼不已,語氣也更加溫和的說:“你也別一味往自己身上攬,該是誰的錯我自看得清楚,斷不會讓你委屈?!?p> 兩人只當是老太太午歇未起,徑自在門口說著話,只聽房中老太太聲音響起:“可說夠了?若說夠了便滾進來!”
白姨娘不想自己的話竟被老太太聽了去,登時渾身一抖,陳正安安撫的拍了拍她,軟語道:“莫怕,且隨我進去。”
打簾進了內室,只見老太太正沉著臉坐在火炕上,見到白姨娘緊緊偎在陳正安身邊,一道眼刀子甩過去,白姨娘立刻嚇得跪了下來。
陳正安上前請了安,開口問道:“不知月蘭犯了什么大錯,母親這般震怒,讓她在外面跪了這么久?!?p> “怎么!我還未找你,你倒先來問起你老娘的罪了!”老太太氣得一拍炕桌,指著白姨娘怒道:“這等子賤婢做的好事!險些害我陳家好好的姑娘嫁給一個潑皮無賴,我今日便是亂棍打死她也不為過!”
“母親怎能說的這樣不堪,月蘭也是出自一片好心,這么多年老太太還看不清楚?”陳正安本沒有埋怨老太太的意思,見老太太說的難聽便忍不住為她說些好話。
誰知他越是如此說,老太太越是生氣,哼道:“哼,你只當是這賤婢是個好的,但她心里有多少算計我比你看的清楚!這些年,她明著暗著從我們陳家偷了多少油水貼補娘家?”
“月蘭十幾年來幫著柳氏辛辛苦苦操持家宅,沒有功勞亦有苦勞,何況當初也是您選了她來打理內宅的,若她有錯,也是您造成的!”陳正安見老娘頑固,愈發(fā)替白姨娘覺得委屈,語氣里不知不覺也帶了怒氣。
老太太見一向孝順的大兒子此刻竟然為了一個妾室頂撞自己,更是恨透了白姨娘,暗道自己先前真是瞎了眼,沒看出白氏的能耐,竟將自己兒子哄得團團轉,連自己這個一手拉扯他長大的母親都比不上白氏在他心里的分量,氣得險些背過氣去。
王媽媽見狀急忙上前扶老太太躺下,伸手給她輕輕撫著胸口,待老太太順過了氣,這才轉頭對陳正安道:“大爺今日這是怎么了?怎么這般惹老太太生氣,為了大小姐的事情老太太已經發(fā)了怒,大爺便好心些,莫再氣老太太了!”
陳正安沒想到自己一時沒控制住脾氣,竟差點氣壞了老娘,回過神來急忙跪下,“母親息怒,都是兒子的不是,還望母親顧慮身子?!?p> 老太太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啞著嗓子道:“你若還想我多活幾年,就帶著那賤婢離我遠些!”
“母親……”
陳正安還要再說,卻見老太太伸出手來不耐煩的揮了揮,無奈之下帶著白姨娘離開。
等他們走了,老太太才睜開眼睛,細看之下竟是含了淚,王媽媽跟隨老太太多年,心知老太太是個有傲骨的,當年老太爺去了之后,她獨自一人帶著幾個子女那么艱難都沒掉過幾次淚,現下竟被大老爺氣成這般,深知她這是傷了心。
王媽媽輕嘆一聲,緩聲勸道:“老太太莫要傷心,今日大爺和白氏在外面的話您也都聽到了,換做哪個男人也會憐惜白姨娘的?!?p> 老太太拿帕子拭了淚,傷心道:“你也聽見了,正安口口聲聲都是維護那賤婢,竟是連我都不放在眼里!想我辛苦拉扯他們長大,到頭來心思都放在那賤婢身上……”
“唉,大爺素來孝順,那不過是一時氣話,您又何必往心里去?”
“話雖如此,可他自小懂事早,為了讓我能安心,他父親去了之后便發(fā)奮苦讀,入仕之后,更是不肯與那些人同流合污,便是因著正安的這份懂事,我才能苦苦地撐下來,他從來都是個孝順的,今日為了那賤婢與我頂撞!”老太太說著,忍不住又流了幾行老淚。
王媽媽看著心里不忍,擰了條手巾來給老太太凈了臉,又坐下來給老太太捏著腿腳勸解,“老太太說的是,這白姨娘平時沒少偷偷給大太太使了絆子,她自詡精明當是沒人知道,怎么會想到一舉一動都在您眼里瞧著?她若是個省心的,也便罷了,如今事情鬧到這般,還不知悔過一味的蒙騙大爺?!?p> 老太太聞言,忍不住捶了床,“她是仗著正安寵她,現在連我都不放在眼里,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翻出了大天去!”
“您也犯不上動氣,再怎么說也不過是個姨娘,莫說是您,就是大太太也是有權利發(fā)落了她的,您著個什么急?!蓖鯆寢屝Φ?。
“就她?哼!性子軟的像棉花,能成什么事!”老太太哼道。
“大太太性子綿軟,四小姐瞧著可是個伶俐的,斷不會讓白姨娘為所欲為?!蓖鯆寢屧掍h一轉,卻是扯到了婉君身上。
老太太聽了也沒說什么,反倒靜下心來仔細掂量。
四丫頭病了一場之后,確實看著比以前伶俐了不少,也有了些心機。那日醒了,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就趕來給自己請安,這在以前還不曾有過。陳家的嫡生小姐們將來都是要嫁給勛貴人家做主母的,哪個不是自小嬌生慣養(yǎng),若是生了病,不養(yǎng)到大好是連房門都不會踏出來的。四丫頭氣色剛剛好了些就來給自己請安,明顯的是在討好自己,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紀,怎么會連這點都看不出來?
王媽媽又道:“這以前么,白姨娘雖說愛爭風吃醋些,好歹也還在您手心兒里攥著,如今既然敢仗著大爺寵愛,鬧出這些個事來,您也不能心慈手軟,任她翻了天去,是該好好敲打敲打她?!?p> 老太太頷首,倒是對她的意見看法一致。
“不過話說回來,看今天大爺的神色,必定是要護著白姨娘的,您若是出面整治她,難免會與大爺鬧的不痛快。”王媽媽說著,眼珠一轉,笑道:“依奴婢看,與其您去為難她,不如就摘了她掌家的權,以后內宅的事情就讓四小姐跟著幫襯?!?p> “君姐兒一個十三歲的丫頭片子,讓她幫著打理內宅可能行?”老太太心下猶豫,難免有些不放心,這偌大個家里主子下人加在一起少說一二百人,管起來可不是那么輕松的。
王媽媽見狀,掩口笑道:“奴婢倒是覺得,四小姐雖說年幼,可未必是那沒有主意的人。別的且不說,就看今日大小姐的事情,聽說是四小姐先得了消息的,您說這事一鬧開來,大太太身為主母能不受罰?可若是就這么壓下去,等將來大小姐過了門再鬧大發(fā)了,想挽回可就沒這么容易了,到時候怪罪起來,大太太會落個什么名聲?”
“說的也是,這事情看著像是大房自找晦氣,可若往深了想,現在揪出來總比嫁出去之后鬧起來好辦的多?!崩咸c頭道。
“所以奴婢想著,四小姐必定是看的透徹長遠,是個聰明的,倒有幾分您當年的風采呢!”王媽媽倒是精明,見老太太想明白了,把個婉君好一番夸獎,又提起老太太當年。
說起來王媽媽這般為婉君說好話,倒不是得了她什么好處,不過是把寶押在婉君長房嫡出的身份上罷了。陳府雖說人多眼雜,卻什么事也瞞不住老太太身邊的人,王媽媽日日替老太太盯著內宅,婉君的舉動自然也看在眼里。老太太年紀大了,早晚要仙鶴西游,這陳府將來做主的必是大房,她們這些做丫鬟婆子的,自然要撿個高枝兒早早地抱上,現下她為四小姐行些方便,將來大太太還能委屈了她去?
老太太自是不知王媽媽的心思,只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當下遣人去吩咐了大太太,以后內宅的事情便不許白氏插手。至于白姨娘,雖說仍未解氣,卻也不能為了一個賤妾傷了母子和氣,便讓人也一并推給大太太處置。
卻說婉君母女三人離了漪蓮臺,大太太和婉君將婉慧送回了她自己房里,又好言好語安慰一番,兩人才一道回了松竹院。
大太太回了內室便忍不住嘆氣,這事情雖說有了主意,做起來卻也諸多麻煩,且不論李家的親事好不好退,光二太太那張不饒人的嘴就夠她受的,還得趕著給婉慧另尋親事,一時愁悶不已。
婉君轉身去倒了熱茶奉了,坐在大太太身邊,勸道:“母親莫要傷腦筋,也沒什么難辦的?!?p> “唉……好好的姑娘家攤上這種事情,怎么說也是壞了名聲,都怪我這個嫡母不夠盡心,若當初……”說到這里便住了口,當初那種情況,白氏大事小情都要插手,若不是自己不愿與她起爭執(zhí),也不會有今天的事情,說到底還是她自己的錯,悔不當初又有什么用?
“娘怎么老毛病又起了,事情既已出了,我們便想法子解決就是了。”婉君勸著,站在一旁給大太太揉著太陽穴,頓了一頓又道:“娘,今日祖母的話您也聽到了,好在大姐發(fā)現的及時,若真的嫁去李家,將來不知道多少屎盆子要扣在娘身上,只怕到時您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剛得了消息的時候,我還沒有想過這些,只想著慧姐兒也是個溫婉聽話的,不忍看她落入火坑,今日你祖母一番話著實把我驚醒,若真像你說的,為娘落個迫害庶女的爛名聲,豈不白白連累了你和祺哥兒?!”說到此處,饒是大太太心性溫和,也怒的拍了桌子。
“您能想明白就好,有些人,不是您對她心慈手軟就能相安無事的,娘是我和弟弟的依靠,我們還指望您護佑著呢。”說著,她在大太太懷里伏下身子,想起前世,白姨娘包藏禍心,一邊在父親面前表現的柔婉賢惠,一邊卻狠心地害死自己母親!如今雖說有父親護著她,不能拿她如何,卻萬不能眼看著她一次次的加害自己的母親。
母女二人正在房里說著知心話,柳媽媽在門外輕咳一聲,揚聲喚了句“老爺!”
屋里兩人剛剛站起身,陳正安便挑了簾子進來??匆娡窬苍诜坷铮櫫税櫭?,道:“你身子不是還沒好利索,亂跑些什么!回你自己的院子去,我和你母親有話要說。”
婉君見他語氣有些不善,擔憂的看向大太太,大太太朝她使個眼色,她只好對陳正安行了禮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