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商談
古德里安教授顯然也是有備而來,他把在美國教育部注冊的正規(guī)大學(xué)執(zhí)照副本拿出來供還沒完全打消懷疑的嬸嬸觀賞,又拿出相簿來給路鳴澤和叔叔看,指著照片一一介紹,看起來這個學(xué)院建筑風(fēng)格古典并且設(shè)施豪華,仿佛一座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時常維護翻新的中世紀城堡。
古德里安教授指著一張照片,那是一塊刻畫著卡塞爾學(xué)院院徽,正在碧波上起舞的帆板,介紹說那是學(xué)院每年固定的帆板賽,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在各類項目上壓過了芝加哥大學(xué)云云,言下之意是相比起已是美國一流名校的芝加哥大學(xué),卡爾塞學(xué)院還要更勝一籌。
看得出來古德里安教授為了說服他們是下了功夫的,效果也可以說是立竿見影,路明非肉眼可見叔叔嬸嬸臉上的表情放松了下來,與古德里安教授相談甚歡,這場景很奇妙,就像叔叔嬸嬸和這位古德里安教授一拍即合,火速約定下了一樁婚事,而他路明非就是那個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
路明非覺得自己再沉默下去就真的要變成局外人了,真奇怪,明明雙方討論的正是他的終身大事,于是他不得不開口問出那個自前幾天拿到卡塞爾學(xué)院回信時就藏在肚子里的疑問:“那個……古德里安教授,請問你們……究竟看中了我身上的哪一方面呢?”
這話一開口,飯桌上熱烈的氣氛一滯。
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如果要說一個原因的話,我們看重的是你這個人,卡塞爾學(xué)院招生看的是綜合素質(zhì),我們對于成績單并不是很在意?!?p> 這句話顯然相當(dāng)于什么都沒說,路明非心中吐槽了一句感謝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敷衍我,追問道:“我想聽到真正的,全部的原因,我們中國有一句俗話,叫做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卡塞爾學(xué)院這樣的條件,還開出這樣數(shù)額不小的獎學(xué)金……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古德里安教授撓了撓花白的眉毛,終于意識到不得不嚴肅應(yīng)對這個問題,臉上的表情也認真起來,“很抱歉,全部的原因我也不能在現(xiàn)在就透露給你,但可以告訴你一些其他的內(nèi)容。例如,你的父母恰恰是我們學(xué)院的名譽校友,并且對我們學(xué)院重要的研究項目提供了相當(dāng)大的幫助。我們會優(yōu)先錄取杰出校友的子女,這是卡塞爾學(xué)院長久以來的傳統(tǒng)。這個理由足夠了嗎?”
全家四個人都愣住了,路明非心里涌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六年來他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一面,盡管母親一年發(fā)兩封信來,但內(nèi)容也只是重復(fù)的保重身體好好學(xué)習(xí)之類的,從來沒有問過路明非過得怎么樣,也只字不提他們在國外做什么。
那樣的信件除了證明父母還活著之外并不能帶給路明非絲毫的慰藉,甚至以路明非從閱讀過的《意林》《讀者文摘》里得到經(jīng)驗來看,甚至都不能作為父母還活著的有效證據(jù),于是這么多年來,路明非的父母好像始終處于一種奇妙的不可觀測的狀態(tài),而如今,從這個卡塞爾學(xué)院招生辦的古德里安教授口中,路明非再次得到了關(guān)于父母的消息。
就像薛定諤打開了盒子,終于能一窺那只貓咪的真容,路明非目光中帶著一絲希冀,緩緩問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古德里安教授搖搖頭:“我并沒有見過他們,聽說是一直在忙一個很重要的研究課題,所以這些年一直在南美的叢林里做研究工作。不過我有一張他們的照片,還有你母親為了這件事寫給學(xué)院的信?!?p> 他從懷里取出一張照片,放在路明非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個夏天的花園,遠處依稀是前面相冊里出現(xiàn)過的卡塞爾學(xué)院圖書館,近處則是無數(shù)藤蘿組成的廊道,綠得沉郁而通透,照片里一男一女?dāng)y手在廊道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寬松的大白襯衣和一條灑腿褲,腳下一雙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純白的居家棉裙。
路明非伸出手指輕輕地觸摸畫面上兩個人的臉,那是他的父母,即使多年未見,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路明非有種奇怪的感覺,那一男一女仿佛存在于某個與他無關(guān)的平行世界當(dāng)中,好像從來不曾與他路明非產(chǎn)生過任何交集。他忽然就有點難過,好像有什么東西,虛無縹緲想抓卻抓不住,只能仰頭看著,心里空落落的。
古德里安教授又拿出了那封信,信的內(nèi)容很簡短,是打印出來的,或許是電子郵件一類的。
“親愛的昂熱校長:
很久沒有聯(lián)系,希望您的身體和以前一樣好。
我們應(yīng)該還有很長時間不會見面,最近的研究很緊張,我們沒法離開,但還請一定留住您那瓶拉圖酒莊的紅酒,等我們回去品嘗。
我們的孩子路明非已經(jīng)年滿18歲,他是個特別的孩子,也很聰明,或許成績不那么好,但是我們都相信他會在學(xué)術(shù)上有所作為,所以如果可能,請卡塞爾學(xué)院在接收他入學(xué)的事情上提供一些幫助。
無法親口對他說,只好請您代我轉(zhuǎn)達,說爸爸和媽媽愛他。
您誠摯的,
喬薇尼”
古德里安教授看著路明非,傳達了信中路明非母親的話:“明非,爸爸媽媽愛你。”
這位身高足有一米九的魁梧老人表演得聲情并茂,但終究難以掩飾住那種錯位的滑稽感,路鳴澤先繃不住笑了,叔叔嬸嬸也是一臉忍俊不禁,甚至路明非也露出了笑容。
“失陪一下,我去一趟洗手間?!甭访鞣切χf道。
去洗手間的一路上路明非都是笑著的,走到洗手臺的時候,他突然像是沒了力氣,胳膊撐著洗手臺,彎下了腰,臺前的鏡子里,路明非分明還是那一張笑臉,好像是笑彎了腰,笑得渾身顫抖,在這無聲的狂笑中,又有兩行眼淚不住地落下。
路明非的心情,很難說是大喜還是大悲,但他確實想哭又想笑,五味雜陳的情緒在心頭橫沖直撞,令路明非向來做的不錯的表情管理也失去了控制。
多奇怪啊,路明非覺得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爸爸媽媽在身邊的日子了,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刻意去記父母離開自己多久了,偶爾想起來也沒什么觸動,這么些年來,自己的生活里沒有父母的痕跡,日子也是一樣地過下去了,結(jié)果就在今天,聽到了別人轉(zhuǎn)述的一句“爸爸媽媽愛你”,一下子再說不出話來,只想大笑大哭一場,仿佛六年前那個被父母丟下的孩子終于在他身上再活了過來。
路明非一邊笑著哭著,一邊打開水龍頭洗手洗臉,他洗得細致又用力,仿佛在發(fā)泄著什么。
一雙紫色暗紋的慢跑鞋忽然出現(xiàn)在他旁邊。
路明非沒有理會,他現(xiàn)在沒空去處理外界的一切事情。
那雙鞋沒動,路明非心情逐漸平復(fù)下來,他拿起臺前的一次性毛巾,擦干了手上臉上的水漬,這才轉(zhuǎn)頭看向那雙鞋的主人,道:“抱歉,沒有妨礙到你吧?”
路明非一邊道歉,一邊看清了旁邊站著的是個女孩,從下到上是一雙慢跑鞋,一條貼身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藍色豎條紋的短襯衣,頭上還戴著一頂棒球帽。
眼前就只是一個高挑明媚的女孩兒,她就這樣看著路明非,耳垂上的純銀四葉草墜子搖搖晃晃,上面嵌的碎鉆光芒刺眼。
“你好。”那女孩對路明非說。
路明非回到早餐桌邊,整個人顯得很平靜,那個漂亮的高個子女孩跟在他身后,臉上也沒什么表情。
女孩走到古德里安教授旁邊坐下,那里有一份早就準備好的早餐。
“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卡塞爾學(xué)院的學(xué)生陳墨瞳,華裔,這次作為志愿者陪同我來中國?!惫诺吕锇步淌谡f,“諾諾,這就是我們的新同學(xué)路明非的家人,你怎么那么晚才來?”
“諾諾?”路明非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歪了歪腦袋。
“我昨晚吃了大排檔,肚子不太舒服,剛才一直在洗手間里?!泵嘘惸呐⒄掳羟蛎保瓜乱活^長發(fā),深紅的發(fā)色很引人注目,至少路明非的目光被吸引過去了。
“吃大排檔怎么不叫我一起去呢?”古德里安教授露出遺憾的表情。
“教授,諾瑪說你的減肥療程還沒結(jié)束,一天只能吃兩頓。”陳墨瞳的話語間對古德里安教授不甚尊敬,用仿佛閑聊般的口吻說道,“你還是快吃吧,吃完這頓今天就只有一頓了。”
聞言,古德里安教授有些垂頭喪氣,長嘆一聲,默默吃掉盤子里最后一塊鮭魚卷。
路明非第一次遇到陳墨瞳這樣氣場強大的女孩,與其他漂亮女生不同,她不是給人光芒四射的感覺,也不是內(nèi)斂文靜的類型,但是她的一舉一動都很自然的成為人群的焦點,她出現(xiàn)的瞬間,飯桌上其樂融融的氣氛蕩然無存,所有人都好像被納入了她的氣場當(dāng)中。
她是如此的有恃無恐,好像一切對于她來說都是理所當(dāng)然,當(dāng)她的目光投向你的時候,你會感覺到自己的一切都在這雙眼睛前無所遁形,好像那雙眼睛里其實并沒有你,她看的是一些更加本質(zhì)的東西。
“你介不介意我吃掉你的那份?”陳墨瞳突然對路明非說道。
陳墨瞳盤子里的銀鱈魚吃完了,問的是路明非還沒動的那份。
路明非無語,不知道如何拒絕這個女孩,干脆答應(yīng)了,況且他也沒有什么胃口。
“諾諾,注意一點禮貌,我們可不是在學(xué)院的餐廳里?!惫诺吕锇步淌谂u道。
“沒事,你看他神不守舍的,多半沒什么胃口的?!标惸^也沒抬。
這句話令古德里安教授警覺了起來,他盯著路明非的眼睛,問道:“明非你是還有什么顧慮嗎?不妨說出來我們想辦法解決,卡塞爾學(xué)院的入學(xué)機會很難得,我個人建議你還是不要輕易放棄。”
路明非避開古德里安教授的目光:“我……可能還需要想想。”
叔叔嬸嬸和路鳴澤臉上的神情都變得古怪起來。古德里安教授準備得十分周全,帶來的資料已經(jīng)被嬸嬸翻來覆去的檢查過,上面加蓋著美國教育部的印戳,叔叔則在照片中看到了若干電視上常出現(xiàn)的美國政要,正笑吟吟地和穿著墨綠色校服的學(xué)生老師們交談,每個人胸口上都有卡塞爾學(xué)院的“世界樹”?;眨诺吕锇步淌谀贸龅哪欠莳剬W(xué)金計劃則是有美國健康研究會NIH和花旗銀行共同簽字的,NIH把獎學(xué)金打入花旗銀行,花旗銀行保證會按月開出一張現(xiàn)金支票給獎學(xué)金的接受者“Mingfei Lu”,此外用于佐證的還有古德里安教授自己在哈佛大學(xué)獲得的終身教授證書以及他作為美國古生物學(xué)研究會理事的委任書。
古德里安教授顯示出了滿滿的誠意,在各方面包括細節(jié)上都令叔叔嬸嬸十分滿意,絕對是超出了預(yù)期,甚至多少有些嫉妒這樣的好事怎么沒落到自家鳴澤身上。
可在這樣絕無僅有的機會面前,路明非“還需要想想”。
誰也想不通路明非這句話背后到底有著什么樣的理由,尤其是古德里安教授,他臉色不自然地問道:“是對卡塞爾學(xué)院的條件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嗎?”
“沒有,對貴校開出的條件我超出預(yù)料的滿意,”路明非連連擺手,不希望眼前的銀發(fā)老人產(chǎn)生什么誤會,“倒不如說,能被卡塞爾學(xué)院看中令我感覺十分榮幸,只是我個人還有一些另外的問題,不足為外人道,還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想想吧?!?p> 這番話簡直不像是能從路明非嘴里說出來的,得體的程度不下于路明非在班上代表文學(xué)社發(fā)言時的水平。
這番自洗手間出來打了一路腹稿的話一出來,桌上一時安靜了下來,路明非松了口氣,好像一塊石頭暫時落了地。
話說到這個地步,古德里安教授也再說不出勸說的話來,只好點頭道:“既然這樣,那希望明非你做出正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