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三年秋,張?zhí)珟熒媳硪胬线€鄉(xiāng)。
作為三朝元老,張?zhí)珟煘槌⒏冻隽颂啵響?yīng)有個好的收場,但等來的卻是一道抄家問斬的圣旨,以及兒子陣亡前線的消息。
通敵賣國,勾結(jié)外邦,買賣官職,收受賄賂,陷害忠臣累計十三項(xiàng)罪名,每一項(xiàng)都足以斬首。
張?zhí)鞄煱装l(fā)蒼蒼的頂著三十斤重的枷鎖走在五十年前第一次來汴京時走過的御街。
當(dāng)年他是被夾道相迎的狀元郎,如今卻是人人喊打的階下囚。行巫蠱之事的國師也被罷免,關(guān)進(jìn)了提刑司。
受司徒申禮一案牽連的所有官員全部赦免,韓家得以從流放地返回汴京。
那日父親走在大相國寺的路上,看到一個騎馬的公子好似英氣十足的姑娘,像極了自己離家多年的女兒。
人們看見她卻喊著,“將軍,將軍!”
她不曾停歇,揮動馬鞭直直朝皇宮奔去。
朝中傳聞皇上能扳倒張?zhí)珟煟@位將軍功不可沒??墒撬錾碡毢?,從沒來過汴京。
傳聞她和司徒申禮一樣,有著鷹一般銳利的雙眼,不怒自威。
本是她歸來受封的那天,她卻穿著一身白衣,腳系鐐銬走上了朝堂。
“臣有罪?!?p> “愛卿有何罪?”
“臣犯欺君之罪?!?p> 他坐在龍椅上與其一唱一和,“細(xì)細(xì)說來?!?p> “臣本是韓家嫡女韓錦棠,七年前受司徒申禮叛國一案牽連,全家流放西北大漠。臣不愿見家中老小蒙冤,隱瞞女兒之身習(xí)武從軍,現(xiàn)即洗去冤情。臣懇請恢復(fù)本名,請皇上賜罪!”
父親和三哥哥身穿紅袍官服,拿著朝板看向她,正對上那雙已被鮮血染紅無數(shù)次的眼睛。
已升任開封府尹的周凌泉跪在地上,“韓錦棠雖隱瞞真實(shí)姓名參軍,但她忠君報國,立下赫赫戰(zhàn)功,求皇上網(wǎng)開一面!”
滿朝文武皆跪在地上,“求皇上網(wǎng)開一面!”
他假意犯難,皺眉摸了摸下巴,“這可怎么好呢?”
父親和三哥哥抬頭看看皇上,生怕治了她的罪。
“朕幼時便讀過花木蘭替父從軍,沒想到今有韓錦棠從軍,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你從軍時在位的不是我,欺君之罪無從說起。鑒于你此次攻打遼國有功,還營救了蒙冤的司徒申禮,朕要封你為懷化大將軍,賜三千黃金?!?p> 從中郎將跳到懷化大將軍,連升了四級。
她抬頭,“謝主隆恩?!?p> 現(xiàn)在這位皇帝真不像一般的皇帝,她從在大漠時見他便知道,做了皇帝有些東西也不會變。
她為司徒申禮尋到一處宅院,又找了兩個精明能干的仆人伺候起居。
他想為鄭瑤和孩子修墓,當(dāng)年斬首之人都被拉到亂葬崗,尸骨無存,她便派人尋些鄭瑤的衣冠、孩子的衣服做了衣冠冢。
為了讓他開心一些,時常帶他出去到處走動,百姓們都會向兩人行禮,“司徒將軍,懷化將軍?!?p> 她遍尋名醫(yī)為他治腿,陪著他練習(xí)站立??伤冀K高興不起來,表情淡淡的。
想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大將軍被困于咫尺之地,連三歲小孩都比不上,他是不甘的,活著對他來說太痛苦了。
一日,仆人連忙到她府上報信,說他在屋里上吊,幸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
“我不明白冤情已清,妻兒仇已報,你為什么不活下去?要尋死!”
“難道你不明白,七年前我已經(jīng)在大漠死過一次了。確實(shí)后來遇到了你,我報了仇,否則我會含恨而死??墒俏也幌牖氐竭@里,從曾經(jīng)敬仰我的人們眼中看到惋惜、憐憫,那是我的第二次死亡!”
“不,瑤姐姐看到你這樣,一定會傷心的?!?p> “不要再提她!”
她搖頭,看著他將床邊的藥碗摔碎,甩袖而去。
她面對過千軍萬馬,可是對這個心愛之人,始終是束手無策的。她害怕終究會等來那個答案,因?yàn)樗粣鬯?,所以盡管她為他犧牲了自己的十年光陰,任自己在刀光血雨中成長,也不及黃泉下的妻兒。
太難了,要重建一個人活著的信念太難了。
翌日,她像往常一樣去看他,仆人說一大早宮里就來人,說皇上要單獨(dú)召見司徒申禮。
她立刻沖入宮中,以為皇帝要?dú)⒘怂?p> 皇帝坐在御書房,仿佛知道她要沖進(jìn)來,連守衛(wèi)都撤了。
“他呢?”
“他?誰?這里只有大宋的皇帝,我?!?p> 她跑得太快了,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淚水打濕了臉頰,留下一道道淚痕。
他從蘇錦繡的龍椅上走下來,走到她的面前,溫柔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你殺了他?”
“沒有?!?p> 她看著他,他笑著轉(zhuǎn)過身。
“我的心意難道你還不明白?我愛你的堅(jiān)韌,愛你拿劍磨出繭子的雙手,愛你脖子上褐色的疤痕,就連你愛司徒申禮,我也沒有殺了他!這是我最后的仁慈,因?yàn)槲抑罋⒘怂?,你會恨我!?p> 她知道的,她選擇了置之不理。
當(dāng)年她不斷在韓府與大將軍府之間走動時,吳王還沒有得到封號立府,崇寧公主曾召見過父親,詢問她和將軍府的關(guān)系。
父親知道了崇寧公主的意思,回家便與她單獨(dú)說了會話。
于是她再也沒去將軍府,直到那年的宮宴,她站在雪地中,鄭瑤挺著肚子走到她面前。
她想著也許看著他的孩子安全出生,看著他幸福圓滿地過完一生,便是自己這場暗戀最好的結(jié)局。
如若司徒申禮得勝歸來,如若她沒有看著鄭瑤的孩子摔死,沒有看到鄭瑤自刎,如若韓府不被流放,她馬上就要被賜婚給他了。
可惜一切就這樣發(fā)生了,父親不敢頂著罪臣之名與吳王聯(lián)系,但流放后,吳王卻命人送去了越冬的糧食,這才幫韓家度過了第一個西北大漠的冬天。
吳王得知她離家出走,便派人四處打聽,得到消息已是她滿身是傷,站在城墻上號令下屬之時。
他和她都沒有提舊時定的婚約,可是她早已成了他的心病。那夜帳中他看著她在油燈下撰寫公文的認(rèn)真模樣,早已和幼時大相徑庭。
他與她對視時,差點(diǎn)忍不住吻她,于是故意轉(zhuǎn)身背對著她,才讓心情平復(fù)下來。
此刻他再次轉(zhuǎn)身,是想讓淚水不要從已經(jīng)身為君王的他眼里流出來。
她就像那飛蛾被司徒申禮的光吸引住,便看不到其他的事物,即使前面萬劫不復(fù),她也愿意為了司徒申禮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