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不是居高臨下的施舍,更不是低三下四的迎合,是一種平等尊重、心與心的連接。
柴榮在瓜地邊一叢樹秧里蹲著,急等著鄭恩惹惱陶洪的女兒,讓她去叫她爹陶洪,沒想到不用陶洪出面,陶洪的女兒就把鄭恩揍了個結(jié)實(shí)。
鄭恩在瓜地里喊叫,柴榮在地邊樹林中得意:“三弟在軍中武功數(shù)一數(shù)二,還打不過陶洪的女兒,可以想見這小姑娘有多么大本事,他的兩個弟弟有多么大本事,陶老英雄有多么大本事!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把這一家人請到天雄軍,姑父不知要有多么高興呢!”
在柴榮心中,學(xué)而優(yōu)則仕,官職是人身份地位的標(biāo)志,是體現(xiàn)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當(dāng)上官就是事業(yè)有成,就是光宗耀祖,世上男人少有不想的。
既是說不想的所謂隱者,雖有“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zhèn)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等不同類型,但絕大多數(shù)不過是由于時運(yùn)不濟(jì)或機(jī)遇不湊,暫獨(dú)善其身,以待時者,對于官職的心態(tài)也不過是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罷了。
孔子周游列國累了,才有沂水春風(fēng)“吾與點(diǎn)”之嘆;莊子看不慣大小諸侯爾虞我詐,方有濠水橋頭“我知魚”之說;陶淵明在仕途上受了挫折,方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姜老太公提溜個漁桿到渭水邊“直鉤”搞怪,為的是釣上周文王姬昌這條大魚,結(jié)束顛沛流離,販賣笊籬、面粉的小販生涯;諸葛亮隱居南陽“躬耕隴畝”,待劉皇叔來訪,還是由不得攪盡腦汁,獻(xiàn)出“隆中對”炫耀博學(xué)才華……這些古今稱頌的真隱者,無不抱有入世濟(jì)眾的心胸,也不過如孔子所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孟子所說“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的賢人而已。至于只是欲進(jìn)故退、欲仕故隱,將隱逸作為出仕鋪墊之“終南捷徑”的作秀者更是多如牛毛。解除對個體生命的一切羈絆,對世俗的功名利祿不屑一顧,“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之類真正隱者,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少得如真神仙一樣自己還沒有見到過。
他心中對隱士有這樣的看法,當(dāng)然認(rèn)為陶洪的退隱也不過只是懷才不遇,仕途不順的無奈之舉罷了。
“如今姑父坐鎮(zhèn)樞密,求賢若渴,又是他的好友,只要他出山,重用是一定的,這一點(diǎn)他應(yīng)該也心里清楚。他上午對我裝聾作啞,不過如姜太公直鉤釣魚,諸葛亮讓劉備三顧茅廬一樣端端架子,考驗(yàn)我的誠意罷了!”
柴榮這樣想,當(dāng)然認(rèn)為自己是識馬的伯樂,三顧茅廬的劉備,不僅是在為國求賢,為壯大天雄軍貢獻(xiàn)力量,也是在為陶洪辦好事,送恩惠,謀幸福,至于讓鄭恩鬧事挑釁只不過是“識馬”、“求賢”的方法創(chuàng)新而已,不僅不是什么錯,還應(yīng)該寫進(jìn)國史,登上《邸報》,全國宣揚(yáng)表彰呢!
柴榮有這種心態(tài),謙虛的言行中自然流露的是骨子里牛逼哄哄的味道。
他以為自己是個求賢若渴的好官,地球人都知道,也沒想陶三春認(rèn)識不認(rèn)識他,聽見鄭恩呼救,便一面大官面對迎接的下司、剛從轎車中鉆出來似的鉆出河邊樹林,邁著方步,揮著手,做作著我是有身份有地位可不是“來偷瓜的”一般百姓的儒雅大氣高貴范兒,向瓜地中走;一面接見群眾似的平宜近人、和藹可親、禮賢下士地笑瞇瞇地向陶三春叫道:“哈哈哈哈——小妹妹,暫停,暫停!開個玩笑,小妹妹莫要當(dāng)真!久聞小妹是巾幗英雄,無緣相見。今幸識見,果然名不虛傳!哈哈哈哈——百聞不如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啊哈哈哈——”
陶三春見鄭恩叫“大哥快來”,便應(yīng)聲從樹秧后鉆出來一個,并且沒事人似的,端著儒雅君子范兒,大官接見百姓似的打哈哈,心里話:“這人看穿戴不像沒錢人,又裝得保長似的,說話一股牛屎味兒,怎么還做出讓兄弟偷瓜鬧事這下賤事兒?唆使同伙出來偷瓜鬧事,毀這么多瓜也不制止,被揍了方伸出頭來。明擺著的癩皮狗,還裝什么大尾巴狼?”
陶三春對柴榮心生厭惡,一腳踏著鄭恩,開口奚落道:“看你一副正人君子作派,不會是這偷瓜賊的同伙吧?”
“誤會,誤會,全是誤會!”
“誤什么會?不是賊哥那就是賊弟,總不會是賊姐吧?”陶三春奚落道。
“大哥我姓柴名榮!聽說過嗎?”柴榮怕陶三春再說難聽話,忙報上大名。
“沒聽說過,哪村的?”
“在天雄軍任職,管著衙內(nèi)事務(wù),另掛了些貴州刺史、檢校右仆射虛名,混飯吃而已!混飯吃而已!”柴榮謙虛地炫耀著。
陶三春本就對柴榮裝儒雅、套近乎沒有好感,亮出身份,心中更加厭惡。
一身牛氣,這是官員的范兒,雖說開初都是有意培養(yǎng),但久居蘭室不聞其香,久居鮑市不聞其臭,待習(xí)慣成自然,已化為文化素質(zhì),并非刻意顯擺。從柴榮角度來說,報上官職不過是亮明身份,但對陶三春來說,卻等于居高臨下的威脅。
“怪不得你牛氣沖沖,原來是個官啊!當(dāng)官就得為國家出力,為百姓辦事,你不在衙中理事出來閑逛,還讓手下胡作非為,偷瓜毀瓜,欺負(fù)百姓。如今你手下武功不濟(jì),你又出來亮身份威脅,太過分了吧!
“你覺得你的身份高人一等,我看著你不過俗人一個。官場上驢屎疙瘩外面光的草包多如牛毛,你是個官有什么可牛的?我看你究竟有多牛,是鐵牛還是紙牛?”
陶三春想到這里,繼續(xù)裝迷,開口回道:“什么‘管牙務(wù)’,不就是做飯嘛!‘吃屎’是什么活兒,是掏糞不是?‘撿找破布爛鞋’,不就是揀破爛嗎?你做飯、掏糞、撿破爛,一兼幾職,混飯不容易,也是個可憐人,本姑娘理應(yīng)招待。野地茶水不備,只能先請吃瓜了!”她邊奚落邊左腳離開鄭恩脊背,落地踏實(shí),右腳將腳邊一個碗大的西瓜用腳勾起,抬腿向柴榮踢去。
柴榮以為陶三春雖不懂官職,但懼他言行氣派,仍不得不客氣,讓他吃瓜是真的,也就笑瞇瞇伸手去接,嘴里還說著:“謝謝——”,那知,“了”字還沒出口,西瓜已到面前。
那西瓜上聚著陶三春功力,沖撞之力足有上百斤,打在鄭恩臉上他不知道疼,待自己受用,方知這瓜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那西瓜像一塊飛石,闖過他兩手,直撞到臉上,當(dāng)即門牙撞歪,鮮血流了一嘴。
“怎么樣,甜不甜?要不要再來一個?”
柴榮一屁股蹲在地上,捂著嘴直“唉喲”,陶三春還在一邊高聲奚落著。
瓜園里打得驚天動地,陶洪坐在瓜庵涼棚下還是沒事人似的編著瓜墊子。
他對子女管教極嚴(yán),從不準(zhǔn)在外邊顯露武功。今個也是氣極了,想讓女兒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鬧事漢子。
待柴榮從樹林鉆出,他見是剛不久找過他的天雄軍參軍柴榮,方才明白中了柴榮釣魚之計。想到剛才已與鄭恩對話,再裝聾也瞞不過了,只得搖搖頭,長嘆一聲,站起身來,一邊向前走一邊向陶三春訓(xùn)道:“過路人口渴,到田里吃個瓜,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吵起來沒完啊?”
柴榮捂著嘴爬起身,向陶洪抱拳叫道:“久聞陶伯伯大名,您的老友郭威內(nèi)侄,天雄軍衙內(nèi)都指揮、參軍柴榮特來拜見!”
“噢,你是哪村的,好像在哪見過?”陶洪一副老眼昏花的作派。
“不過一個時辰,就在這瓜庵里!”
“來買過瓜?”
“陶伯伯,您剛才耳不聾眼不花,攆著指導(dǎo)我這兄弟怎么摘瓜,怎么這會兒又開始聾了?”柴榮跑到陶洪身側(cè),對著他耳朵大聲奚落道。
陶洪不能再硬裝聾,只得笑回道:“老夫雖未出家,心已在紅塵之外,并且這些年心怠身懶,識的字已忘了大半,就連《三字經(jīng)》《百家姓》也背不全了;武功也已荒廢,連早上健身想活動活動也打不完一套拳了。何況近二年又患了老年性陣發(fā)性耳聾,一遇事,心一急,一上火,便兩耳轟鳴,什么也聽不見了。剛才吃過藥,又睡了一覺,這會兒方才好了一些!”
柴榮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掏出腰牌,送到陶洪眼前,奚落道:“陶伯伯,這是我的腰牌,您再驗(yàn)一下,別再讓妹妹把我當(dāng)小偷打了!”
陶三春聽柴榮與父親對話,心中已經(jīng)有八分明白。
父親帶全家隱居在此,雖說姓名沒改,但對外說是黃河泛?家園沖毀,出身來歷一直是保密的。她聽父親說過郭威,知道相交甚厚,但如今一個在仕途爭鋒,一個在山村隱居,已是兩股道上的車。如今這柴榮找上門來,必是要拉父親出山,父親又和應(yīng)付其他探尋的人一樣裝聾作迷,他方才以此法相探。自己不明就里,把他倆當(dāng)偷瓜鬧事對待,暴露武功,等于幫他落實(shí)了父親身份,把父親置于了進(jìn)退兩難的尷尬地位。
道不同不相為謀,志不同不相為友。陶三春心中后悔,只能配合父親,繼續(xù)裝瘋賣傻補(bǔ)救過失。
她伸手奪過柴榮腰牌,看也不看,便揮手扔進(jìn)瓜地,奚落道:“我管你是真官假官哩!是個真官又怎么樣,知法犯法,合伙偷瓜更該打!”說著,又要對鄭恩動手。
鄭恩莫名其妙,爬起身來,藏到柴榮身后,叫道:“大哥,你不是說他們訛?zāi)沣y子,誣你為賊嗎,怎么親熱得朋友似的?”
柴榮急忙打岔,把責(zé)任往鄭恩身上砸:“你連招呼也不打,就進(jìn)地摘瓜,當(dāng)賊打你難道不該嗎?還不賠禮道歉,承認(rèn)錯誤?”
“訛?zāi)愕你y子不要了?”
“誰訛?zāi)沣y子了?你身上有銀子嗎?”柴榮一面向鄭恩擠眼示意,一面轉(zhuǎn)向陶三春:“賢妹妹,莫聽他胡說!她被你打迷了,打怕了,腦子不清醒了!俗話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這事就算了吧!”
陶洪清楚已瞞不過,只得制止陶三春:“不得無禮,這是我的兩個朋友!”
柴榮捂著嘴,忍著疼,嗚嗚啦啦地道歉著:“為得陶伯伯接見,出此下策,多有得罪,請原諒!”
陶洪無奈說道:“既然柴參軍定要相識,就請瓜庵坐坐吧!”轉(zhuǎn)臉向三春訓(xùn)道:“這是天雄軍你郭叔叔內(nèi)侄、參軍柴榮,還不過來賠罪!”
三春說:“賠什么罪?我敬他吃瓜,他給扔在地上,是他失禮,我有什么罪?”
柴榮忙說:“是是,是我吃瓜太急,沒切開就啃,讓瓜皮把門牙給絆了一下。誰也不怨,全怨瓜皮長得太結(jié)實(shí)了!”接著,向陶洪父女介紹鄭恩道:“這是我兄弟,姓鄭名恩字子明,外號樂子。”
鄭恩還在擦抹臉上的瓜瓤,怨道:“還樂呢,這會兒只想哭。你這是給我派的什么差?。俊?p> 柴榮為了給鄭恩補(bǔ)點(diǎn)面子,有意提高身份,繼續(xù)介紹說:“這鄭恩也是世家出身,自小深山習(xí)武,什么也不懂,就原諒他吧!”
鄭恩哪懂柴榮這“工作藝術(shù)”,不滿地戧道:“誰給你說的。我爹娘都是種地的,我自小給人家打工混飯,武藝也是長大才學(xué)一點(diǎn),你怎么連這也記不住?。俊?p> 柴榮鬧了個大紅臉,自搬梯子下臺:“他小時候家貧,現(xiàn)在是天雄軍虎威將軍,論官品比這里的縣太爺還高一級呢。待新兵集結(jié),很快就會提升哩!”
鄭恩賭氣怨道:“升個屁,這偷瓜打架犯紀(jì)律,讓姑父知道,不挨軍棍就算燒高香了!”
陶三春見鄭恩老實(shí)有趣,禁不住笑出聲來。
柴榮向陶三春巴結(jié)地說:“妹妹,你這位黑哥哥從未遇過對手,今個卻被你打了,這真是強(qiáng)中更有強(qiáng)中手,惡人還被惡人磨呀!”
柴榮說的本是恭維話,陶三春聽了,毫不領(lǐng)情,瞪眼道:“誰是惡人?打他不應(yīng)該嗎?”轉(zhuǎn)身余怒未息地向鄭恩道:“毀壞那么多瓜,你說怎么賠吧?”
欲知后事,請看下回:瓜皮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