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位于長江流域上游,水流湍急,山高谷深,謫仙人李白曾經(jīng)寫到,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顛,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可見蜀道之難,真是難于上青天,而這與世隔絕的荒蠻之地卻恰巧成為了道門開宗立派的絕佳寶地。
道宗在蜀遍布五處,以天道院為主,青陽觀、齊物宗、秋水居和周莊分散在四周瓊巒疊嶂之上。
嬴過兩年前剛來到周莊之時,就被莊子里紅妝素裹,分外妖嬈的景致深深吸引,每到早春時節(jié),山下蝴蝶谷里成群結(jié)隊的蝴蝶就會卷帶著谷中霧氣飛上山來,在院落屋蓬之間舞動流瀉,霎時間色彩紛呈,整個周莊如同朦朧仙境。
修習道法兩年多,他并沒有認真按照師父所教法門聚識洗髓,而是沉浸在道經(jīng)里那些凄美曼妙的故事中,知道周莊原是道宗第五十一位院長莊周神隱之前的居所后,對此地更是倍加喜愛,常常在山野之間流連忘返。
師兄弟們對嬴過整日追逐蝴蝶的行徑感到不解,紛紛追問。
“小師弟,你整日捕蜂捉蝶,難道就不會感到厭倦嗎?”
“這不叫捕蜂捉蝶,而是莊周祖師在給我傳道?!?p> 眾師弟萬分驚訝,疑慮重重。
“難道莊周祖師從神界下到凡間?”
嬴過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手里捧著一只彩蝶,閉上眼睛后將臉湊了上去,任由它雙翅在臉上輕微拍打,嘴里喃喃地說道。
“莊生曉夢迷蝴蝶,誰知這蝴蝶不是莊周祖師幻化而成的呢?”
師兄弟們搖頭嘆息,接連散去,只當是這位小師弟年歲尚幼,還未脫離童泯幼稚之心。
見眾人不以為然,嬴過自己也開始懷疑起來,盯著停在掌心的彩蝶,反問道。
“莊周祖師能夢見你,你在睡覺的時候也會夢到莊周嗎?”
就在嬴過慵懶愣神的時候,天道院方向閃過一道華麗的光幕,他身邊立即凝出了一道人影。
“嬴過,你怎么又在偷懶,為師的話你都當作耳旁風了?”
說話之人便是看管周莊的杜宇掌師,雖是斥責但語氣卻是溫柔可親,不過還是驚走了嬴過掌心的彩蝶。
這位杜宇掌師原是蜀國繼蠶叢和魚鳧之后的君王,幫助鄰邦巴國稱王之后,他便眾望所歸被推為望帝,后因其宰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造福鄉(xiāng)里。
望帝杜宇便委以重任,禪位于他,自己倒是悠閑地跑到天道院里修行,幾十載過去后終開十道脈門,修為更是達到了神秘莫測的明劫初境,成為道宗十大掌師之一。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這后半句詩中的望帝便是指嬴過眼前的這位杜宇掌師。
就因為這個典故,所以嬴過特別喜愛這位師長,杜宇掌師對嬴過同樣也是疼愛有加。
“師父,你上次所說的聚識境心法,我實在參悟不透。”
“你呀!入道宗已經(jīng)兩年時間,怎么就連最基本的聚識境都無法達到呢?這次去天道院,我見到你親哥哥嬴政,他向我詢問你現(xiàn)在的修為,我實在不好意識開口說你連最基本的聚識境都沒有達到?!?p> “就看看在周莊上修行的師兄弟們吧!他們每個人都在脈動境之上,至少能開啟三道脈門,你再不爭點氣,我都沒臉說你是我的弟子?!?p> 杜宇掌師眉頭緊鎖,左手背在后面,右上卻在給嬴過整理蓬亂的衣襟,嘆了口氣后,聲音輕了許多。
“過兒,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周莊的,江湖上世道險惡,你如果沒有能力自保,為師擔心你會被人欺負。”
嬴過聽見杜宇掌師用這種口吻說話,無奈地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眉角耷拉下來,下巴杵著冰涼的石面,擺出了一幅鬼臉。
杜宇掌師極為耐心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開始長篇大論地給他講解如何才能匯聚神識,凝神定氣,如何才能真正地突破聚識境。
而贏過似乎在認真聽講,可眼神卻格外飄忽,四處亂轉(zhuǎn),原來是盯上了石桌上一只飛奔的螞蟻,他想弄明白這只螞蟻沒有受到驚嚇,卻為何沒命似地慌忙逃竄。
大概兩三個時辰過去,杜宇掌師始終是滔滔不絕,講得津津有味,可贏過趴在石桌上的姿勢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動過,口鼻中的氣息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一串水珠,而他人卻已沉沉睡去。
杜宇掌師望著熟睡的贏過,無奈地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朝霧靄深處的院落里走去。
贏過趴在石桌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漫無目的地在周莊上下飛行,最后離開了周莊,離開了蜀地,也離開了秦國。
在魏國的孟津渡口處遇到了一只彩蝶,這只彩蝶正是他白天見到的那只,正是他捧在手心中親吻過的那只。
隨后,他跟著彩蝶一直飛,一直飛,曾有無數(shù)次他想開口詢問彩蝶向往何方,卻無奈他不會說蝶語。
而這只彩蝶也從不開口說話,只是朝著一個方向飛翔,永不停歇,他卻飛得精疲力竭,最后墜入湖中,大夢方醒。
就在嬴過睜開眼睛的一剎那,竟然發(fā)現(xiàn)那只彩蝶就停留在自己的鼻梁上,似乎還在睡夢之中。
嬴過實在不忍心攪擾了這只在夢中無法停止飛翔的彩蝶,便一直趴著,聚精會神地盯著它色彩斑斕的雙翅,在自己的眉宇間輕微拍打。
聚精會神的片刻間,嬴過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中參悟了杜宇掌師所講的聚識境心法,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神識在腦海中流轉(zhuǎn),顯然是突破到了聚識境初期。
就在嬴過想要舒展舒展自己僵麻的腿腳之時,彩蝶騰空飛離了他的鼻梁,頃刻間從眼前消失了蹤影。
嬴過萬分震驚,實在不明白彩蝶是如何離開的,一臉漠然。
這只彩蝶飛下周莊回到了蝴蝶谷,抖了抖翅膀后竟然又消失不見,頃刻間在洞口幻化出了一位清秀出奇的少女,身著五彩霞衣,明眸皓齒,竟是美麗出奇。
少女異常震驚地彎下身去,十分詫異地看著自己這具身體,蠕動了一下嘴唇,半天才艱難地說出話來。
“我竟在周莊那少年的鼻梁之上修成為妖,而且幻化出了人形?”
蜀地乃是人間道宗至高無上的轄區(qū),邪魔外道避而遠之,方圓百里之內(nèi)不可靠近,剛剛修煉成蝶妖的少女自然知道這些,她給自己取名為化蝶,并無憂無慮地在蝴蝶谷中安了家。
當杜宇掌師再次見到嬴過時,發(fā)現(xiàn)嬴過已經(jīng)達到了聚識初境,一時高興便決定帶他到天道院去見哥哥嬴政一面,嬴過聽見此話更是興奮不已。
從他來到周莊開始,已經(jīng)兩年多時間沒有出去過,也沒有見到哥哥一面的機會,杜宇掌師雖然管教嚴厲,但他卻一點都不埋怨。
看見天道院莊嚴肅穆的建筑群后,嬴過感嘆萬分,除了周莊之外,世間再無第二個地方,能像周莊這樣讓人迷戀的。
嬴過見到了哥哥嬴政,嬴政愈發(fā)成熟穩(wěn)重,修為更是達到了脈動境巔峰,能夠開啟七道脈門,在天道院中被視為少年奇才,看來這兩年的修行已經(jīng)改變了這位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秦廷皇孫。
而贏過的樣貌一點都沒變,甚至眉宇間更是加重了些許乖張,眼神古靈精怪地四處亂轉(zhuǎn),在別人說話時都無法靜下心來仔細聆聽。
嬴政帶著嬴過來到天道院后山的酩泉下泡腳,聊起了這兩年來的經(jīng)歷。
“你知道嗎?太爺爺在一年前的少梁之戰(zhàn)時身中狼毒箭,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咱們爺爺繼承了君位,秦國臣民都叫他秦孝公?!?p> “沒有人給我說過此事,他們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清楚?!?p> 嬴過用腳滌蕩著水花,無奈地搖了搖頭。
“爺爺繼位后放了魏國丞相公叔痤,并將函谷關(guān)連同河西之地割讓給魏國,這才與魏國訂立休戰(zhàn)盟約。”
“河西之地那可是太爺爺秦獻公打了一輩子仗才奪回來的秦國故土,咱爺爺怎么能就這樣拱手送人呢?”
嬴過極為詫異,不解地問道。
“秦國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一場大戰(zhàn),如若魏國傾全力要和咱秦國開戰(zhàn),秦國就有亡國之危呀!”
嬴政眉頭緊鎖,可見秦國的事無一刻不在攪擾著他年幼的心,雖然年歲尚小,可家國存亡是每一個秦人的責任,更何況他是嬴氏子孫。
“盟約剛剛簽訂,魏惠王竟然下令讓上將軍龐涓籌劃六國分秦,欲圖殺秦滅秦而后快?!?p> 嬴政說此話時,一只拳頭狠狠地砸在身旁的石頭上,指間流淌著鮮血。
聽見此話,嬴過也開始心亂如麻,連忙追問后事如何。
“六國在大梁逢澤會盟,并約定挑唆西戎義渠小國叛亂,兩軍同時進攻,左右夾擊?!?p> “咱爺爺和叔公兩人商議對策,決定利用兩邊不可能同時發(fā)兵的這個空檔,先舉全國兵力滅了義渠軍,而后回防東線,這才讓六國會盟土崩瓦解,秦國免了一場滅國之禍?!?p> 嬴過聽到秦國得救,這才放下心來,繼續(xù)詢問。
“六國會盟瓦解之后,魏國會和咱秦國修好么?”
“當然不會,你要知道的是,丞相公叔痤在魏國已經(jīng)名存實亡,龐涓很有可能會成為魏國新丞相兼領(lǐng)上將軍,那可真的就是出將入相,而他則會第一個拿咱們秦國開刀,到時候就沒人能夠阻擋他了。”
“龐涓為何如此仇視咱們秦國呢?”
嬴過不解地問道。
“過兒,這不叫仇視,龐涓要的是名垂青史的千古功名,而秦國就是扎在他魏國背后的一根刺,如果他不想辦法將這根刺剔除,就無法在東出爭霸之中發(fā)力,就更不可能一統(tǒng)天下。”
嬴過聽見哥哥的這些談?wù)摵?,好奇地別過臉去看向他,若有所思。
“哥,你是如何懂得這么多道理的?”
“秦國之事,事無巨細,事事關(guān)心,事事揣摩,等你年歲稍長些,你也會想明白的?!?p> “最后一件事,咱爺爺可能還會主動與魏國講和,拿出的條件是讓你我分別到魏趙兩國為質(zhì)!”
聽見此話,嬴過心中咯噔一下,他以為自己是永遠都不會離開周莊的,至少眼前不會,但事情總不會遂著人的意愿發(fā)展,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要到來,而他絲毫沒有做好準備,他第一次感到害怕,第一次要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