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斗,在說物理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下,你聽過‘費思迦’這個詞沒?”譚良棟在后世學得是工科,物理力學是必修科目,當時他在學物理無聊之際,便去了解了一下“物理”一詞的由來。在萬歷年間,即隆萬大開海之后,大批西方傳教士抵達中國,和明朝士大夫接觸頗多,便產(chǎn)生了很多舶來詞,“費思迦”就是根據(jù)物理學Physics音譯過來的。
這個問題難倒了盧象升,盧象升雖是江南人士,但絕大多數(shù)時間基本都是窩在家里讀經(jīng)義,連傳教士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知道“費思迦”是什么?!傲紬?,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直說吧。”
譚良棟感慨了一下這時期中國自然科學的空白后,繼續(xù)道:“物理,即事物運轉(zhuǎn)的道理,包含了數(shù)學、天文學、醫(yī)學、農(nóng)學等一切已知未知世界的科學。王陽明先生的格物學也在物理學的包含之中?!?p> 盧象升聞言點頭道:“《淮南子》中曾有一言,‘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倒和你所說的物理之意相近?!?p> “的確如此,但我所說的物理更多的是指世界萬物的客觀規(guī)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或改變?!?p> “這……”盧象升臉色有點變化,晚明心學大盛,講究道理皆在己心。聽到譚良棟這帶有很濃厚的荀子色彩的話,盧象升不由得用自己所學反駁道:“心無外物,物以心生,若自己本心不存,這天地萬物的規(guī)律何在?”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更不為人心所改變?!白T良棟也反駁道。
這是唯心主義思想與唯物主義思想的碰撞,也是大行其道的儒門理學和被斥為異端的荀氏學說的碰撞。當然,這兩人對心學和對荀子的認識還只是停留在一個表層,某種情況下只是為反駁而反駁。晚明心學內(nèi)容龐雜,分支眾多,各個階層的代表思想都有,荀子的思想也是如此,其主張不單單有孔孟之說,還糅合了同期法家、墨家、雜家的一些主張。
盧象升陷入了沉思,顯然是在想著如何反駁譚良棟。譚良棟不想搞學術(shù)爭論,便對盧象升直言道:“建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天底下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更何況人,求同存異即可?!?p> “求同存異,當如此!”盧象升聞言,眼前一亮。
“物理大概就是這樣。那何為化學?顧名思義,即為‘變化的科學’,以研究物質(zhì)的變化為主。比如正在窯洞里燒得煤,產(chǎn)生了熱量,冒出了煙,燒完后成了灰,這中間煤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即為化學?!?p> 盧象升點點頭,說道:“這化學看來要比物理純粹啊。良棟,那你說的技術(shù)具有改天換地之能,又如何理解,你能說個例子嗎?”盧象升覺得自己還是聽例子明白得快,光聽一些大而上的東西很容易和自己現(xiàn)在的認知發(fā)生沖突。
“技術(shù),確實具有改天換地之能。先秦時代,鐵器未流行于天下,一夫耕作三畝地已是極限。到漢朝,鐵器流通,鐵農(nóng)具盛行,一夫可耕十畝乃至二十畝。這中間,冶鐵技術(shù)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先人們利用鐵農(nóng)具把不毛之地和蠻荒森林開墾為畝畝農(nóng)田,改造天地,這冶鐵技術(shù)不就有了改天換地之能嗎?”
“是這個道理?!北R象升腦海里回想起自己看過的各代史書,確實是如此。當然,這話里包含的今人勝過古人的思想被盧象升忽略,這與當世儒家所尊崇的懷古相悖。同時,他想到了更多,鐵農(nóng)具的推廣使用,不就是那生產(chǎn)工具的變革,農(nóng)夫耕田數(shù)目的擴大,不就是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在盧象升心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自己眼前的譚良棟,他是否心中有他自己的一套思想體系,真是可怕。
譚良棟若是知道盧象升心中所想,絕對會大吃一驚。作為一個經(jīng)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人,譚良棟的思想、價值觀都是與現(xiàn)代社會相適應的,也就是匹配于一個高度工業(yè)化的社會,這種和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下培養(yǎng)出來的盧象升所具有的思想截然不同。因此,譚良棟的思想,在這個時代是獨一份,而在他的心底,隱隱有一種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沖動,那就是把自己現(xiàn)處的這個時代,改造為自己所熟悉的后世,只有這樣,他內(nèi)心的最深處才會平靜。
盧象升雖然得到了譚良棟的解答,但他內(nèi)心深處的疑問卻越來越多,不過,此時夜已深,盧象升不再好意思打擾譚良棟,便跟譚良棟提出告辭,回到后坡給自己安排的睡覺處,躺在炕上,難以入眠。盧象升除了思考譚良棟說的一些話,他也在揣測譚良棟這個人,揣測譚良棟的學問從何而來,揣測譚良棟這樣的人身在“岢嵐盜”會給這片地方帶來什么樣的變化。
第二日,一夜未睡好的盧象升早早起來,找到譚良棟,說道:“良棟,現(xiàn)在糧食如此金貴,我卻在你們這里白吃白喝,不如給我一個活吧,你手底下的人不是要認字嗎?我去教他們吧?!?p> 譚良棟自然同意,那些繁體字寫得譚良棟腦袋都大了。
第三隊的人聽說大舉人盧象升要給他們教認字,一個個在聽課的時候那個認真勁,讓譚良棟很無語。周邊村民聽說后,也都過來聽盧象升講學,這可是舉人啊,劉垣圪坮可是連秀才都沒出過。同時,后坡的庫存也增加了些,聽舉人講學豈能白聽。
守在河谷口的吳敏和在各村輪流駐扎的杜松聽說此事后,都嘖嘖稱奇。
轉(zhuǎn)眼之間,一個半月過去,時間進入了十二月。這段時間后坡和鎮(zhèn)西衛(wèi)百戶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相反,雙方還因為盧象升還增進了交流,相互之間有了一些了解。
這一天,鎮(zhèn)西衛(wèi)百戶派人給吳敏傳話,說是太原府有人讓盧象升回去。話傳到盧象升這里,盧象升心里明白身在太原府的戶部主事是要回京了。
臨行前,盧象升對譚良棟感慨道:“良棟,此一別,起碼得一年之后才能相見。良棟啊,為兄我覺得,報效朝廷,維護地方,此方為正道啊?!?p> 譚良棟不置可否,轉(zhuǎn)移話題道:“建斗兄,你別忘了我托給你的事啊?!?p> “放心吧,我一定會替你留意的?!?p> 這一個半月,譚良棟和盧象升兩人相處甚好,無論是譚良棟獨特的思想,還是盧象升多年的讀書心得,都讓兩人相互學習了很多,頗有相見恨晚之感。在談話中,譚良棟在得知盧象升是江南人士后,便拜托給他一件事,讓他回老家后幫自己留意三種農(nóng)作物,土豆、番薯和玉米,把三者的樣貌、習性、味道大概說了一下。
盧象升在聽完三種農(nóng)作物后,說自己好像吃過里面的番薯,不過他當初吃的時候不是叫番薯,而是叫地瓜,是一個福建商人賣給他的。
譚良棟當即大喜,務必請求盧象升幫自己留意。土豆、番薯和玉米,在后世的晉西北和陜北,是主要的糧食作物,極其適合這里的干旱氣候。
在盧象升離開時,第三隊的人和周邊村民都出來相送,舉人的威力實在是太大。
鎮(zhèn)西衛(wèi)百戶見到盧象升安然無恙,心中松了口氣,只想盡快把這位送走,實在是太能惹事了。盧象升看了一眼劉垣圪坮,心中做了個決定,若自己能中進士,想法設法也要來山西做官,要把這位譚良棟小兄弟拉回正途。
等盧象升跟著戶部主事回到京城,萬歷四十八年已進入了尾聲。家家戶戶不論日子是好過還是難過,都開始準備過年。
劉垣圪坮的人們也開始了過年前的準備,譚良棟帶著第三隊把整個劉垣圪坮的大路清掃了一遍,贏得了人們一片贊嘆。鎮(zhèn)西衛(wèi)百戶也不在這兒跟“岢嵐盜”耗著了,帶著人回家過年去了。劉垣圪坮外面的流民也基本消失不見,寒冷的天氣里,幸運的抵達晉南的流民還能討到一口飯吃,烤一把晉南人為迎接新年壘的炭爐,不幸的就凍死在路上,成為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體。吳敏和杜松把人全部撤回后坡,也準備過年。
在譚良棟的努力下,后坡和劉垣圪坮村民之間的關(guān)系很融洽。趁著過年,譚良棟跟吳敏和杜松商議,要請村民們來后坡吃餃子。此舉雖然會消耗后坡的存糧,但有利于他們在劉垣圪坮這立足,這個時代,只有匪兵,根本沒有“軍民魚水情”。
吳敏擅于帶兵,杜松性格勇猛,兩人見這段時間后坡在譚良棟的手里井井有條,便答應了譚良棟的建議,并正式把后坡的所有后勤全部交于譚良棟。譚良棟心中感慨,果然,要想讓人對你另眼相看,必須得證明自己的價值才行。
京城,終于坐穩(wěn)了皇位的天啟皇帝打開內(nèi)帑,拿出一百萬兩銀子,下令補充各地軍資糧餉,賑災救民,以示施恩于天下。山西分得了八萬兩救災款項,但這筆銀子等春節(jié)過后才能發(fā)給山西,由內(nèi)帑到國庫中間走的流程太多,而日益老化的內(nèi)閣和六部已經(jīng)生銹,沒有了革新的魄力。更何況,流程多,各級官員才有機會飄沒,才有機會撈外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