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紅伊因白日睡得昏昏沉沉的,夜晚反倒還沒了睡意,輾轉反側后起身倒了杯水飲下,悄聲出了屋,因打小與狼生活,自然很是熟悉夜晚的氛圍,不用明燈,都能清清楚楚地視物。
黑暗中,她探出腦袋正欲摸黑下樓,院內的禿頭掌柜掌燈環(huán)顧四周,偷偷摸摸抱著一壇酒出了客棧,紅伊見狀悄聲拐過樓道,貓腰緊跟他走了出去。
紅伊蹲在貨攤腳,探出半個腦袋,遠遠看他鬼鬼祟祟地在梧桐樹下挖了個坑,將抱著的酒壇子放入其中,之后又用鏟子蓋上一層土,最后用腳將土踩結實,便匆匆又折回客棧。
待他進去,紅伊四處張望著,幽藍色的瞳孔在夜里發(fā)出一道藍光,她跑到梧桐樹下,拿了他扔在一旁的鏟子將那壇花酒刨了出來。
打開酒蓋,馥郁的酒香摻雜著一絲花香流溢出來,入口微甜,碰上嘴唇竟有股雪花落在肌膚上融化地冰涼之感,她靠在樹干下,小酌了幾口,朦朧之中,腦海里竟劃過一絲畫面,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刨過這酒壇子了。想于此,她抱著酒感嘆道:“這老板也忒摳門了,這么好喝的雪花酒竟偷偷地藏了起來,幸虧我聰明?!?p> 說完起身抱著酒踉踉蹌蹌,晃晃蕩蕩地回了客棧,她眼前一片迷蒙,跌跌撞撞地上了樓,東靠一下,西碰一下地撞開了一道房門,她暈乎乎地將酒壇子放在木桌上,便摸索著上了榻,轉身手一搭,摸到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還發(fā)出了咯咯咯地聲音,紅伊眉頭一皺嘟噥道:“文一錢,的‘好兄弟’怎,跑我房間里,來了?!?p> 又試探性地往里探了探,手感微涼,有一絲熱氣襲來,滑滑嫩嫩的。
“啊……非禮啊”的一聲,還拖了很長很長的尾音,沉睡中的紅伊只覺身體被晃得東倒西歪,迷迷糊糊中聽到一個仿佛鬼嚇到了的聲音對著她吼道:“芋頭啊芋頭,我可不是你那斷袖,我是文一錢,啊呀呀?!?p> 隔間的沐血被文一錢鬼哭狼嚎的尖叫聲吵醒后,立馬趕了過來,看到桌上的花酒壇子,便了然于心了。
她定是又偷偷喝酒了。
此時面上一片緋紅的紅伊被文一錢緊緊扶住,狠狠地晃了兩下,她還是一動不動。
半晌她睜開微醺的眼,竟看到眼前有兩名男子都驚慌地看著她。
她咧出個好看的笑對著方才朝她吼的男子道:“沐,你,太吵了,我,耳朵,都快,被你,吼聾了?!?p> 面前的兩個人皆倒吸了口涼氣,目瞪口呆地相互看了一眼,沐血推開文一錢,撫著她的肩膀結巴地問道:“你可知我是誰?”
她后仰的頭突然向前撲來,重重地點了個頭弱聲道:“知道,你是,阿錢?!?p> 面前兩人一頭的黑線飄過。
腦瓜疼的沐血心急地拉著她的手腕欲將其帶走,沒想到她一下坐在地上,緊緊抱住文一錢的腿直搖頭道:“不,我,就要,在,這兒睡?!?p> 文一錢聽聞,驚慌地將還在榻上溜達的大肥雞抱在懷里,帶著哭腔嗚嗚道:“我一世清譽竟毀在你這斷袖手中,快給我起開?!?p> 懷里的雞伸著脖子一會兒看看紅伊,一會兒看看快要哭出來的文一錢,撲騰著雙翅飛了出去,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在屋內漫步著。
沐血看著靠在文一錢腿上暈暈乎乎的紅伊,思忖了半晌,彎腰將其背出了房間。
回到她的廂房后,沐血扶著她坐在圓凳上,蹲下身柔聲詢問她:“為何喝酒?”
她面上微紅,眉眼彎彎地伸手指著門外笑呵呵道:“我,是,跟著,禿頭掌柜,跑出去,才發(fā)現(xiàn),的酒,可好喝了?!?p> 說完整個身子順勢往下一滑,癱倒在沐血的懷里,將面上亦染上紅暈的沐血冷在空中。
次日,正值太陽高照,陽光斜射入廂房中,打在紅伊白皙的臉蛋上,面上一絲暖意,微顫的睫毛動了動,她睜開雙眼,頓覺頭痛欲裂,一時間涌現(xiàn)出昨夜的許多畫面。
她羞愧地拍了拍腦袋,在廂房里來回踱步,思量這事該如何收場,倏然靈光一現(xiàn),穩(wěn)住步子自言自語道:“看話本上那些調戲了良家婦男的女子,醒來都是如此做的,體面一些?!?p> 躡手躡腳地出了廂房,學著官家的人理了下衣襟,門口撞到端茶送水的店小二,他矮她一截謙聲道了個歉利索地走開了。
紅伊看了他一眼,便端著架子下了樓,像往日一樣順其自然地在他們旁邊落了座,凳子都還沒坐熱,文一錢抱著雞緊緊盯著她,咬牙切齒道:“芋頭,你老實交代,昨夜干了甚么?”
沐血暼了他一眼,又單手杵著下顎面帶微笑地看著紅伊,想看看她該作何解釋。
紅伊眨了眨眼睛,提壺倒了杯水,佯裝鎮(zhèn)定地抬著無辜的眸子看向他們二人,語氣好奇道:“不是,睡覺么?還能,做甚?”
末了又意味深長俏皮地添了一句:“莫非,你們倆,背著我,做了甚么,好玩的事?”
她心中實覺自己這個鍋甩得極其有水準,心里瞬時樂開花,眼下倒是換她來看戲了。
文一錢聽聞氣不打一出來,擼起袖子結結巴巴道:“你,你竟記不得了,氣死我了,等我給你好好說說,看你想不想得起來?!?p> 沐血抿著嘴看向紅伊,暗自感嘆:看來來這凡世,倒是變得聰明多了。
待文一錢手舞足蹈,繪聲繪色,一本正經(jīng),添油加醋地為她徐徐道了無數(shù)遍她昨晚是如何爬上他的榻,如何抱著他的腿不舍離開,如何如何毀了他的清譽,紅伊卻只是尷尬地揉了揉耳朵,內心一陣竊喜,表面裝作一派茫然地磕著瓜子,嘲諷他道:“你是,夢游了么,還是在看,甚么新鮮,的話本?!?p> 轉而嚴肅地看著沐血道:“沐,我餓了。”
文一錢瞪著溜圓的眼睛看著他們,一臉茫然無措地將臉啪嗒一聲敲在木桌上。
還未等菜上齊,門外連滾帶爬地跑來一個肩上帶著白帕的男子,面上抹著灰,手里提著一摞用麻繩捆著的被碾壞了的芽菜,他六神無主地沖著院內嚷嚷:“快來人啊,那西部雪山村死人了?!?p> 文一錢聽聞看了一眼門檻邊人,發(fā)現(xiàn)是那出去買菜的店小二,他擰著地上的雞起身一溜煙跑到店小二跟前緊張詢問道:“快帶我們過去。”
店小二慌里慌張地應答了一聲好,便領著沐血一行人走了幾條街,拐了好幾條巷才到那雪山村。
雪山村如它的名字一樣,它四面環(huán)繞著雪山,整個村子安安靜靜的躺在雪山懷里,青石鋪成的小路,枯枝碎葉落了一地,不時還能聽到幾聲犬吠,越往里走,路就越窄,天氣也越冷,濕氣便更重一些。
店小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在文一錢身后,指著前方的血漬斑斑的路口,顫聲道:“拐進路口就是死的那戶人家了,聽說死了好幾口人呢,你們且去罷,我先回醉靈居,否則掌柜的會打死我的。”
文一錢聽聞轉身嘁了一聲,踹了他一腳,他也不惱,捏著鼻子忙不迭地往回跑。
沐血搖了搖頭拉住要去追店小二的文一錢慰聲道:“好了,莫難為他,他也還是個孩子,怕血也是人之常情,我們自己去罷?!?p> 他們移步至那戶人家院內時,人群熙熙攘攘地圍了好幾圈,腳下的幾縷血順著外沿流了出來,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血腥味,沐血不禁皺了皺眉頭,擠過人群簇簇,里內的人交頭接耳著。
“漬漬漬,真是可憐唷,一家老小全死了?!?p> “就是就是,現(xiàn)今世風日下的,誰來做主唷。”
“走吧走吧,千萬別沾染了污穢之氣!”
正值陽光穿過厚厚的云層,落在濺了血漬的屋檐四壁上,星星點點地打著光圈,百鳥在林間啼鳴,該是讓人舒服的好時辰吶,可為何紅伊聽了那些話,怎可如此刺耳,她臉上閃過一絲寒冰之色。
人群漸漸散去,露出了里內晃蕩著的一角白衣,那袍子的料子不似沐血所穿的提花雕云錦布料,而是質地略輕薄的綾緞。那人挎著黑色木箱,手里拿著幾根銀針在幾具尸體中來回穿梭。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七具尸體,其中有三具是還未成年的稚童,雙目澄滿了恐慌,身上滿身皆是刀口,四具穿麻布素衣的尸體面目猙獰,全身完好無損四仰八叉地瞪著天空,穿藍色麻布素衣的女子手里還持著一把鐵劍,劍面上被血完全浸染濕透。
白袍男子巡視了一圈,躬身為那幾人施了針,愁容滿面地起身搖了搖頭,余光瞟到了身旁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他不由自主地踱步到那人跟前,溢滿柔情的眸子看向紅伊。
此人這張臉,他是見過么?
身后抱著劍的著黑衣錦緞男子面上說不出的失落,佇立在原地看著他。
文一錢嘴角上揚地朝沐血小聲說道:“唔,你還別說,這芋頭這張臉很招斷袖喜歡哈,你看看,又是個長得不錯的爛桃花,主子你危險了。”
沐血陰著臉未答他話,低眉陷入了沉思。
有些人終究是要遇到的,只不過是早晚而已。
譬如,紅伊與自己,禮居安與紅伊。
沐血緩過神來走到發(fā)愣的紅伊前面,將她護在身后,含蓄地朝禮居安點了點頭淡然道:“看公子的裝束,是名醫(yī)仙罷?”
白袍男子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唐突了,趕忙作揖溫聲道:“在下姓李,單名一個桉字,行醫(yī)遍步此地,聽聞出了命案,特來察看一番,方才唐突那位公子了?!?p> 沐血抬眸深深地看了眼不遠處的雪云朗,只見他眼神飄忽不定,抱著劍快步走過來用手肘拐了一下李桉道:“讓你走那么快,我不是喊你等等我的么?”
李桉清咳了一聲,并未立即回答他,轉而俯身收拾起地上的木箱,暖聲道:“誰讓你要跑去喝花酒的,我也沒答應要等你?!?p> 雪云朗許是已經(jīng)習慣他這疏離責怪的態(tài)度,也不氣惱,咧出個迷人的笑容道:“好說好說,下次不喝了。”
沐血與文一錢繞過他們,蹲下身依依查看每具尸體的傷口,滿地狼藉,除了那把駭人的血劍,其他一無所獲。
他們五人又在村子里探訪了一遍,得到的回答皆是這戶人家在這雪山村已住了幾十年有余,平日里待人溫和,也沒聽說有什么仇家,膝下的三個兒女不止樣貌生得俊,打漁撒網(wǎng)樣樣行,著實招人喜歡得很。
本還想在打探點什么,天空灰蒙蒙的,沐血才警覺許是大雪又要來了,家家戶戶都將他們攆了出去,整個村子里大霧彌漫,風聲四起。
一行人好不容易摸索出了雪山村,急匆匆地回了醉靈居,才欲跨過門檻,只見那灰頭土臉的店小二抱著酒水慌慌張張地向著他們迎面撞了過來。
文一錢逮住他關切問道:“外面要下大雪了,你出去做甚?”
“喏,掌柜的讓我去送酒,不送又要克扣我工錢,我這個月再扣就連飯都吃不上了。”店小二舉著酒喪著臉無賴道。
文一錢聽聞?chuàng)屵^他手里的酒,罵罵咧咧道:“他奶奶的禿頭,一天就是瞎折騰人,你等著,我去幫你收拾他,這次我定要打得他滿地找牙?!?p> 說完將手里的肥雞順勢遞給了沐血,擼起袖子就欲朝那掌柜室走去。
“大俠,算了,你平日都自身難保的,還是別為了我惹了他,你忘記他身邊那幾個彪頭大漢了么?我去去就回?!钡晷《f完貓著腰接過他手里的酒,狼狽地奔了出去。
上樓梯時,沐血將手里撲騰著的雞還予他,詢問道:“沒想到你對這店小二還挺好,他是給你銀子了么?”
“不不不,我聽那些食客說,半年前他無父無母的孤身一人來了這醉靈居,平日里那禿頭掌柜不是打罵他,就是變著花樣地克扣他工錢,為了討生活,過得非常艱難,大抵覺得他可憐罷,就想幫襯照拂著點?!蔽囊诲X眼里閃過一絲憐憫,一本正經(jīng)道。
暗房里地面濕漉漉地流著釀好的雪花酒,香味浸滿了整個房間,戴面具的男子坐在案柜上晃蕩著雙腿對身后之人啞聲道:“為何這幾日送來的青年如此少?”
“靈主息怒,都怪那野雞怪文一錢,他好像是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酒有問題,日日變著法的讓那些食客只喝茶水,不喝酒。除非殺了那人,才……”身后之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抖著身體責怪道。
喚作靈主的男子仰面扭了扭脖子,冷聲道:“知道了,無妨,再過幾日,你將那雪花酒想辦法讓他們飲下,除了那文一錢,他于我,還有其他用處,至于其他人,我自會親自去抓來?!?p> 說完化成一道黑影消失了,只留下跪在地上發(fā)抖的禿頭老兒,不一會兒他白花花的臉上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佝僂著身體走出了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