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凌冽,似是要撕裂蒼穹般的怒吼著,天地間鳥獸絕跡,寒林古道望不見盡頭,兩側(cè)枯草干河,風卷黃土塵灰撲面而來,說不盡的遠山雄奇蒼茫。
秉著兩位先生囑托,要與寒江打好關(guān)系,多賣慘。
只是這邊城之中,那還有用賣慘的,不流淚,不過是沒空,不能流。
過活都不是容易的,今日同餐,共戰(zhàn),明日,便不知你我誰是泉下人?
蕭繹這軍中漢子也是強提著百般心思,絞盡腦汁想著兩位先生的交代,與寒江途中閑話。
諸如隴右各色風情,長河落日關(guān)山明月,黃云白草,瀚海西風。
更加邊城兒郎誓死寸土不讓,血染沙場,滿腔熱忱。
便連本該安坐家中的孤寡老幼,女郎娘子,未長成的小郎君們都可提兵護持家園。
邊關(guān)河山寸土寸血,俱是無數(shù)兒女以性命護住,是以多孤寡。
若是郎君喪生,娘子也可生吞血淚,提刀衛(wèi)家,也會另許他人。
愿一同為老人養(yǎng)老送終,護持年幼兒女弟妹成人,繼續(xù)守衛(wèi)家園。
邊城沒有中原之地那些酸腐守寡節(jié)婦之說,人都沒了,再守著寡,一家重擔,子嗣綿延都成了笑話。
邊城之中,終年死傷,又哪里守得起!守城攻敵都是要人手的。
其實,那些,寒江都明白的緊,畢竟,他曾長于隴右邊城數(shù)年,再清楚不過。
…………
隴右邊城遙遙在望,諸人皆滿面塵沙,忽見遠處一道煙塵滾滾而來。
近了方知是巡關(guān)的將士,煞氣濤濤撲面而來,渾身浴血,每人馬上還掛著一串披發(fā)結(jié)辮狄族首級,血糊糊的,大約是死不瞑目的,眼睛瞪得老大。
如此可知雙方巡關(guān)將士巡邏范圍有所交接,卻是隴右這一方占了便宜,還有空斬下首級。
雖說邊關(guān)將士戰(zhàn)斗力不錯,看著北狄人頭,約莫卻是超過巡邏隊的。寒江有些疑惑,不是看不起邊關(guān)將士,這些北狄部落有這么弱嗎?
為首的一員小將,粉嫩面上斑斑血跡,不過弱冠之年,遠遠便高呼道,有些驕傲的意味,“二哥哥回來了?!?p> 接了兄長巡邏邊境的任務,沒有錯漏,遭遇過兩次北狄巡邏隊,都拿下了,下次再往那方向里面一些。
蕭繹也開懷道,“三郎?!?p> 近來見著有旁人在,那小將軍歡喜道,“二哥當日一別,我正在巡邏,去問阿耶,直道軍情不可外泄,也不肯說明。你這一去,可有許久未見了,阿嫂都誕下侄兒了?!?p> “休得無禮,三郎,快來見過寒郎君,可是父親讓我專門去請來的?!笔捓[回頭,與寒江道,“久之,這是我家三郎蕭紹,向來跳脫得緊。”
兩廂互相引見了,蕭紹摸了把黏糊糊的臉,對著寒江笑的漏著雪白的牙齒,馬上抱拳見禮后,忍不住好奇,悄然打量了好幾回,暗問二哥,”這是何軍情?還須保密?”
被蕭繹拿鞭子戳了戳,低聲斥責了兩句,不該妄言,回去再做相敘。又看被蕭紹一摸,更加分辨不出來顏色,忙掏出懷中的巾帕遞給弟弟,讓他把臉擦好。
“知道知道,不能窺測軍機,成了吧!”蕭紹擠眉弄眼的接過,臉上隨意莫兩下,見巾帕染得難看隨手就丟回給兄長。
被蕭繹瞪了,還嬉皮笑臉道,“我自己衣服都洗的難,你總不好指望我給你洗手帕吧!”
看著鮮活的小將軍,與英姿勃發(fā)的將士,總不能說離了你一人,別人就守不得邊關(guān)了。如今安西北庭不都是這十幾年間打下的,超過昔日玉門嘉裕,拓土近千里。能臣干將總是有許多的。寒江壓下心底疑惑。
遣了兩騎去往都督府中傳信,兩隊人馬并作一行,同往城中都督府。
…………
隴右邊城并沒有長安洛陽的高聳入云,便連姑蘇縣城的城墻一半整齊好看都沒有,雄城鐵關(guān)的威名,看著并不副其實。
也不知曾被打破幾次,窟窟窿窿修補過,色澤層次紛亂,但卻依然聳立于此,護衛(wèi)著北地邊城百姓軍兵。
已是年關(guān),城中也算熱鬧各色買賣,多為婦孺,少有閑散盛年郎君,多為半做軍武打扮的漢子采買年關(guān)家用。
街頭亦是少有如中原之地年關(guān)披紅掛彩的地方和百姓。
一是大成立國以水德尚黑,二來西北風沙漫天,越是色澤鮮艷,就更加容易染塵灰,三則隴右連綿戰(zhàn)事,兒郎多有戰(zhàn)死沙場。
便不是嫡親,也有這親朋舊屬的亡故沙場,是以少有大紅大紫的鮮艷喜慶之色。
隴右的色彩從來都是黯淡蒼白。年關(guān)帶孝白衣終是不吉,多是改作黑褐藍灰,色澤黯淡的衣衫。
往來巡邏的軍兵彪悍威風,這邊城之中可謂全民皆兵,連街頭嬉戲的小兒女也多是各分軍伍,沖陣比試。
卻不了幾個昔日相熟的面孔,街市變化的都要認不出來,常言有物是人非之說,可就連這座曾生長了多年的城,他都要認不出了。
…………
隴右折沖都督府中,一別十數(shù)年,終得再見。
蕭氏兄弟前來與父親見了禮,交了軍令,見阿耶激動不可自持,蕭紹還待守在一側(cè),有見證秘密的感覺,被二哥蕭繹破壞,依依不舍的拉開。
曾經(jīng)那位中氣十足,氣象威嚴的老將軍,不到知天命年,已是滿頭華發(fā),枯瘦如柴。
一身褐色短打,如同街頭巷角叫賣的鄉(xiāng)下老漢,全無半分大都督的氣勢,除了一雙眼睛分外有神。
當初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的少年將軍,如今不過落魄飄零,消磨江湖年已而立。
滿身風塵仆仆,一襲青衣簡直成了土黃色,實在是旅途風沙過甚。
路途中說上幾句話,都得防著把沙子吃進口里。寒江路上不喜多言,就著還總覺口鼻之中被悶進不少沙塵。
實在不知一路同行言語不斷的蕭繹是怎么過的,反正他是一路上不思飲食,應是灰塵吃飽了。
蕭湛最初也只是統(tǒng)管隴右道的權(quán)隴右折沖將軍,與眾多弟兄同歷生死,慣被人稱將軍,他也喜歡聽。
后雖晉位隴右道折沖府大都督,也不太在意稱呼,常被念舊的軍中同袍,隴右軍民稱為老將軍。
一見之下兩廂悵然,半響無語,寒江先于老將軍道,“多年不見,老將軍當真憔悴消瘦許多?!?p> 蕭老將軍合目淚光,“我當真以為,以你的性子,那一去便是再不歸了。”
“你從前最討厭人流淚,常言邊關(guān)兒郎,流血不流淚,如今也倒起貓尿了?!焙f出帕子,見老將軍人都顫抖著,只好給蹲到門前臺階上的老將軍拭去淚痕,“你可連邊城那些娘子女郎們都不如了,威嚴全無,看著也老了許多。”
“你還在意呀?你也沒少見,還不少回你攛掇著去,要糧草要人馬要兵甲的,如今又嫌棄了?!崩蠈④姳г怪?,“那時你在,倒省我好些心。如今卻各方制肘,勞費不完的苦思?!?p> “我來時見得軍中兵強馬壯,軍容嚴整大氣磅礴,你手下的將校參贊與兩位先生都是擺設?不怕被人知曉了,與你分辨好歹?”雖是心酸悲戚,可寒江早年得了教訓,蕭老將軍的話,再怎么慘,都得撿著能聽的聽,還沒幾分能信的。
“都是群傻子,沒你當初半分活絡,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都不知道,死硬拿人命堆出的戰(zhàn)事,便是勝了,又有多少兒郎能繼續(xù)保家衛(wèi)國?”蕭老將軍說的越發(fā)惆悵,唯有暢飲醍醐可解憂,摸出一壺酒,就要往肚里灌,“當初你破焉支可沒他們死的兒郎多,且也是撿你在時候的便宜。西域三十六國有五六家都被打殘了,北狄有幾個部落也是死傷過甚,又為北狄汗王厭棄,設計,驅(qū)逐到了那里,家底不豐,人手不足,老弱殘旅而已?!?p> “往事休提,當初可險些折到焉支山,沒臉提了,還不是丟了,后來可要不是他們,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你就少得了便宜賣乖?!?p> 聽些寒江自揭傷疤,老將軍正痛快喝著,不想快到嘴邊還被人奪了去,正是寒江,還道,“不是說你這身體經(jīng)還未恢復,你堂堂大都督不知軍中禁酒,以身作則?”
于是在堂堂大都督便眼睜睜看著,還來不及奪回去,便被寒江拿去喝了個精光。
“寒九,數(shù)年不見,越發(fā)放肆不要臉面了,老兒的酒都搶了,敬老尊賢都不知曉嗎?好歹老夫也是你義父,你這成何體統(tǒng)?”蕭湛老將軍很有地上打個滾撒潑耍賴的打算。
寒江一見很是鄙視,“這么多年了你也沒什么長進,就這幾招,真是三招吃到老。
再說什么義父之說,我可從來沒認過,可有拜帖族譜,何人為賓客族人見證?
若說你收養(yǎng)了便是義子,那便更加可怕了,你那義子女,怕不是沒千把也得八百,你可謂千百兒女,果真不簡單!”
這話直恨的蕭湛想打人,可手里什么都沒有,最后連鞋子都想拔了摔寒江。
這么多年從沒有人這般放肆,言語無忌,關(guān)鍵是他還占不了上風。
只不過被寒江嫌棄,“大冷的天,你當真要把自己的靴子都拔了。若被人看見了,你大都督不要臉面了?再說你也從來沒打到過我,如今別累著了,舊傷未愈加重了便不好了?!?p> 說的本是安慰的話,卻讓聽的人沒覺半分安慰,只恨不得再跳起打人一頓,才想起如今老邁體衰,傷病之身不比從前。
除了發(fā)火,全忘了此前滿懷憂心惆悵,心中也松散了許多。